「當時年輕嘛,既然委託我做半年的調查,就帶著一個助理,拿著鑽土器往甘蔗田裡鑽」。中央研究院院士暨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臧振華談起「南科考古」的原點,是那一望無際的甘蔗田,比人還高的蔗田裡,不見天日,鼠蛇走竄。
當時他還不知道,後來會發現82處考古遺跡,並搶救其中34處;他也不知道腳下七米,正埋著珍貴的史前文化;他更不知道,為期半年的調查,會變成十五年的漫長田野。如今,研究室裡的考古報告堆疊得比他還高,譜寫成規模空前的南科考古二十五載。
「當時年輕嘛,既然委託我做半年的調查,就帶著一個助理,拿著鑽土器往甘蔗田裡鑽」。中央研究院院士暨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臧振華談起「南科考古」的原點,是那一望無際的甘蔗田,比人還高的蔗田裡,不見天日,鼠蛇走竄。
當時他還不知道,後來會發現82處考古遺跡,並搶救其中34處;他也不知道腳下七米,正埋著珍貴的史前文化;他更不知道,為期半年的調查,會變成十五年的漫長田野。如今,研究室裡的考古報告堆疊得比他還高,譜寫成規模空前的南科考古二十五載。
臧振華回憶,投入南科考古初期,他和助理在偌大田地中徒步前進,仔細尋找古代人類生活的蛛絲馬跡。 攝影/黃詩茹
1995年,位於臺南新市鄉與善化鎮之間的一塊1350公頃土地,被選為南部科學園區(簡稱南科)基地。園區建設牽涉到地方發展,加上是否破壞文化遺址的疑慮,讓南科一時間成為社會關注焦點。當時,臧振華接下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今科技部)賦予的任務,掀開南科考古的序幕。
經過地表調查,臧振華從12處遺址中選定「道爺遺址」進行試掘,在地下兩米處就發掘出許多陶片。曾是一片汪洋的南科園區,數千年來因曾文溪和鹽水溪氾濫堆積成平原,被淤泥覆蓋的文物擾動甚少,讓臧振華在計畫之初就推測此處的考古遺址會如滿天星斗,果不其然。
隨著南科園區開發,遺址陸續出現,如臧振華預料就像滿天星斗。 原圖出處/《南科的古文明》,頁51,圖表美化/Chloe Liao
散落四處的遺址隨著廠房開發而重見天日, 為了不讓歷史空白,臧振華留了下來,負責施工監看、搶救遺址,在高鐵尚未開通時輾轉奔波,也從一位助理,陸續擴大成率領200位工人的考古隊。
「大、長、深、多、緊、和」,這六個字是臧振華對南科考古的總結;空間大、時間長、埋得深、文物多、時間緊湊且關係緊張,最終促成經濟與文化和諧共好。
曾經滄海的南科園區,堆疊著數千年的先民生活。臧振華說:「光是陶片就有600多萬片,還有100多萬件貝殼、2500具人骨和好幾十萬片的獸骨。」遺址年代從5000年前的大坌坑文化,到牛稠子、大湖、蔦松、西拉雅,乃至300年前的明清漢人文化,橫跨了十個考古學文化期相。
南科基地過去被氾濫淤泥覆蓋,遺址保存較完整,共挖掘出十個考古學文化期相。 原圖出處/《南科的古文明》,頁75,圖表美化/Chloe Liao
和時間賽跑,吃個便當,晚上繼續挖!
塵土飛揚的挖掘現場,一邊是興建廠房的怪手轟隆巨響,一邊是考古隊一鏟一鏟的謹慎挖掘。臧振華說:「南科都是國內知名的大廠,挖到遺址就得停工,他們設廠生產的時程很緊張,但考古是慢工出細活。」時間緊張,也導致考古隊與廠商關係一度緊張,臧振華笑說:「因為我們出現一定是耽誤他們的進度。」
當時,廠房建設和搶救遺址都進行得如火如荼。眼尖的考古隊意外在一處工地土堆發現陶片,「一看不得了!都是最古老的、史前五千年繩紋陶文化層的陶片,於是趕緊呈報,請廠商停工」。經濟利益與文化資產孰輕孰重?經臺南縣文化局協調,考古隊必須在三個月內完成遺址搶救,然而這處遺址埋得特別深,竟深達七米!
考古隊與園區工程建設賽跑,圖為2002年南關里遺址搶救發掘現場。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為了完成不可能的任務,考古隊也首開「夜間考古」的創舉。「白天工作完成後,大家吃個便當,再開工到晚間十點,挑燈夜戰,全世界大概是唯一了」。十五年來的田野插曲,臧振華歷歷在目,他心中有一股堅定信念,「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讓步,因為太重要了。它的價值不是一百個遺址之一,而是唯一。怪手一挖,千百年的人類遺跡永遠都沒有了」。
考古不是漫無目的的挖寶,而是有系統的發掘和提取。時間緊繃的田野現場,迫使考古隊大膽運用新技術,盡可能搶救珍貴的物質遺留。
例如現場挖掘出的墓葬人骨,如果現地挖掘、清理,一具人骨至少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臧振華說:「我們先用矽膠和玻璃纖維把人骨包起來固化,再從土裡整個掀起來帶回實驗室。這種人骨提取的技術沒有人用過,我們也是被時間逼著要這麼做。」
南關里東遺址出土墓葬。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此外,還有「界牆剝取」技術。遺址向下挖探時,每個探坑的縱剖面就像界線一般,稱為「界牆」,能呈現不同文化期的土質排列。「對考古來說,地層的堆積、形成都是很重要的訊息,而且未來在博物館可以整面展示」。臧振華說,界牆剝取的技術在南科考古運用得很純熟,後來也受邀指導其他國際團隊,「這也是基於搶救的需求,不斷地trial and error的方法」。
南科考古隊運用界牆剝取技術。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說到南科考古的成就,還包括臺灣考古史上首度發現的小米。過去的考古工作,僅發現很少數的稻米,而南科考古一舉發現上萬粒的碳化小米與稻米遺留。這個發現將臺灣農業歷史推早至五千年前,具有重大意義。
臧振華提到,過去甚少發現稻米和小米,可能是因為米粒容易腐爛,也可能與挖掘技術有關。混在泥土中的米粒難用肉眼發現,考古隊便利用「浮選法」(floatation),將發掘的土壤浸水溶化,並以不同孔徑的篩網進行過篩,待土壤流失後,陶片、骨器等細小遺物顯現出來,便可從中發現體積更小的碳化穀粒。
考古隊運用浮選法,發現臺灣最早的小米。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臧振華說:「小米的發現,不只關係到這類作物在全球時間和空間上的分布狀況,還能涉及南島語言的起源問題」,曾有語言學家將南科小米的發現作為重要證據,探討古南島語的源流,因而受到國際關注。
根據南科考古的發現,臧振華推測大坌坑文化人種植稻米和小米的技術是從華南帶來。不久後,中國考古隊於2018年也應用浮選技術,在福建三明市明溪縣南山遺址發現與南科考古年代相近的稻米和小米,進一步證實臧振華的推測。
跨越數千年的遺物,留給考古學家探尋重建古代生活的龐大線索。古代人長什麼樣子?種什麼?吃什麼?有哪些疾病?太多的謎團有待他們抽絲剝繭。臧振華說:「考古學家不是萬能的,除了挖掘,還要結合運用現代科技。所以南科考古的一大特色就是我們有一個跨領域的團隊。」
地質學家、動物學家、植物學家、化學家、分子生物學家等都有各自的研究議題,彼此間也像一場接力賽。例如挖掘出來的2500具人骨,先由考古學家做型態學分析,若要判斷種屬、分析DNA,就由分子生物學家接棒。臧振華說:「雖然是一具骨架,但它提供的訊息非常豐富。除了身高、體重、年齡、性別,我們還能知道古代人的健康狀態、飲食習慣、疾病,還有最重要的遺傳基因。」
除了臺灣學者,團隊也借助國際能量。為了探究臺灣史前住民的起源,考古團隊陸續將人骨樣本送至德國、愛爾蘭、美國等地實驗室進行分析,臧振華說:「雖然目前因為人骨保存狀態不佳,還沒能將DNA萃取出來,但我們不會放棄,技術會一直進步,我們不斷地嘗試,總會有新的可能。」
真正的考古學,不像探險小說那樣驚險刺激,也不像尋寶電影那般羅曼蒂克。在臧振華眼中,考古的魅力何在?他想了想說:「考古會不斷提供有趣的課題讓你去摸索、思考,讓你像偵探那樣去探索。任何新的發現,例如過去沒有看過的埋葬姿勢,或者重要的現象出現,幫助我們更了解過去的文化,你就會非常興奮。」
大坌坑時期的「臺灣第一犬」,是臺灣目前發現最早的家犬。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對於沒有文字的史前時期而言,考古遺址是唯一可供後世判讀當時生活情況的資料,尤其南科考古橫跨十個文化期相,除了極為重要的大坌坑文化,也對距今500至300年的西拉雅文化、明清漢人文化的內涵提出補充。
現在還居住在臺南的西拉雅人,雖然保存少數的公廨、祭祀儀式,但過去祖先的文化樣貌究竟為何?臧振華提到,蔦松文化以陶器為主,到了西拉雅文化開始出現鐵質、銅質的金屬器,還有當時輸入臺南的外來陶瓷,南科考古的發現可以很具體地呈現西拉雅人祖先的生活樣貌,以及明清時期如何與漢人互動。
時間繼續推演,距今約300年前的遺址又出現了漢人和荷蘭時期製糖的糖廍和製糖工具。臧振華說:「臺南是漢人最早落腳的地方,要了解過去的歷史,以前主要靠地方圖志和荷蘭文獻,但是疑信相參。最誠實的就是考古資料,你丟掉的東西最能反應你的生活。」
道爺南遺址出土的糖廍遺跡。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燒糖的糖漏、糖灶和聚落的水井、墓葬、瓷器,臧振華稱之為「被遺忘的小東西」(small things forgotten),「這些東西過去大家不當一回事,不要小看小東西,它確實會告訴我們大歷史,它們是很具體的表現人類歷史變遷和文化遞嬗的證據」。
南科考古的發現,道出五千年來臺灣先民的篳路藍縷,從逐海而居,再沿著河谷往內山發展,又適應環境發展出不同的區域文化。臧振華說:「我們說臺灣島嶼的發展,就是在臺灣生根、成長、茁壯,過程中不斷適應當地文化,同時也和島嶼周邊接觸,從事貿易往來。一方面臺灣是一個孤立島嶼,但同時也透過海洋和廣大的世界連結,所以臺灣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呈現出很特殊的文化現象。」
田野十五年,整理考古報告又轉眼十三年,臧振華笑說:「如果我活到一百歲,南科考古也幾乎是人生的三分之一了,但是現在壓力還沒有解除。」
在正式的考古報告出版前,民眾的「知」不能等。臧振華帶領團隊建置數位資料庫,也促成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南科分館的建設,並先後出版《南科的古文明》等科普書籍和圖錄。其實站在搶救遺址的現場,他已經在思考南科考古的成果未來要如何保存與推廣。
除了中文書籍與圖錄,也出版Archaeological Heritage in the Tainan Science Park of Taiwan,與國際分享南科考古成果。 攝影/黃詩茹
「考古工作不是『挖』而已,還要做研究、做保存,還有做社會教育。這是我們作為一個考古學家的社會責任」。臧振華說,考古不是挖寶,也不只是看陶片,「背後是千頭萬緒,那都是硬功夫,還好我有共同主持人李匡悌博士和朱正宜等幾位得力的助理共同分擔」。
幾經文化與經濟的角力,如今,文化也成為南科園區的一大特色,讓陶石骨角和晶元光電有了交會的可能。臧振華說:「我想開發者可以看看南科的經驗,經濟開發的同時,如何成全更大的社會公益?」
他也強調,考古學家不是鐵板一塊,文化資產的價值評估才是停工與否的依據,例如南科考古的原則,是盡量保存遺址原狀,不能保存的就建議開發單位變更工程配置,盡量避開遺址範圍或做非挖掘性的開發;無法變更配置的,才考慮搶救發掘。
道爺南遺址發掘現場。 圖片來源/臧振華提供
「搶救挖掘是逼不得已,能不動就不動,這是考古的基本原則。現在有研究需要,也許做小規模的遺址挖掘就夠了,其他遺址先保存起來,也許未來一、兩百年後的考古學家還有機會,或許未來的研究技術更好,可以萃取出更多訊息」。
在未來,經濟開發與文化資產保存或許會遭遇更多挑戰,臧振華如何看待人類學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人類學家是根據知識尋求理性的對待,我們不會盲目的去抗爭,而是從理性的角度,以學術知識做出最合理的判斷」。
研究來源
臧振華(1995-1996)。南部科學園區新市基地文化遺址調查評估。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一般研究計畫)。
臧振華(1996-2020)。台南科學工業園區搶救出土考古遺存整理分析計畫(共四期)。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推動規劃補助計畫)。
臧振華、李匡悌、朱正宜(1999)。先民履跡-南科考古發現專輯。臺南:臺南縣文化局。
臧振華(2012)。南科考古發現的稻米與小米兼論相關問題。中國飲食文化,8(1),1-24。
臧振華(2012)。再論南島語族的起源問題。南島研究學報,3(1),1-24。
臧振華、李匡悌(2013)。南科的古文明。臺東: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
臧振華、李匡悌(2017)。南科出土文物選粹。臺東: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