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莊崇暉
責任編輯|田偲妤
美術設計|蔡宛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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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iStock
廣義而言,「傳統領域」指的是原住民族生活過的土地,但對族人來說,傳統領域遠不只土地這麼簡單。
中研院民族所林文玲副研究員表示,族語中有指涉傳統領域的相近用詞,過去如果想理解傳統領域對族人的意義,就要投入研究族語所涵蓋的豐富意涵。
然而,如今有一條路引領我們走進傳統領域的世界,那便是族人親身製作的「部落地圖」。
臺東比西里岸部落立體地圖,上頭插有 83 支標示傳統地名的小黃旗,也記錄了圍繞傳統地名開展的土地故事。 圖|台灣環境資訊協會(李昀攝影)
1970 年代,美國印地安原住民族為了解決傳統領域內自然資源使用權問題,採用「部落地圖」方式,將傳統地名、狩獵、採集等地點和知識呈現在地圖上,作為在此實際且長久生活的證據。
爾後,許多地方的原住民族也以此方式捍衛生活權益、或作為推動社區發展的方法。臺灣則於 2000 年後由原住民族委員會推動,開始製作部落地圖、定位傳統領域。
製作部落地圖沒有特定步驟,常跟著族人去「找路」的林文玲說,實地探勘的載體是人的身體,透過「走」去知道、轉化、銘刻歷史文化。
她提到跟屏東霧臺鄉魯凱族人去找水源時,族人認為水源是養活部落的重要資源,所以一定要知道水怎麼來、怎麼走。
又有一次探勘時,族人說某處是祈雨的地方,如果很久沒有下雨,部落會進行祈雨儀式。雨即將落下之際,族人會開始跑給雨追,傳說人跑過、雨追到的地方就會降下甘霖。
屏東霧臺鄉魯凱族人尋找水源,透過「走」去知道、轉化、銘刻歷史文化。 圖|林文玲
「傳統領域不只指涉土地,還包括山、河、生態,甚至是部落之間結成姻親而形成的道路。」
林文玲發覺,透過行走來製作部落地圖時,族人會自然而然講述很多當地發生的故事。儘管時過境遷,他們依然跟傳統領域維持互動、口傳故事,該地才能被辨識且持續傳承下去。
如果部落地圖是源自不同人的記憶,繪製出的傳統領域會不會差異很大?而這些差異又代表了什麼?
林文玲進一步解釋:「不同人做的部落地圖的確會不一樣,但是同一個部落不會相差太遠,比較大的議論在於領域的重疊。」比如以前的獵場多由各部落共享、或彼此競爭,因此傳統領域會有變動或重疊的情形。
"傳統領域不是所有權問題,是共有、共享且變動的概念。"
透過行走來製作部落地圖時,族人會主動講述當地發生的故事,展現對傳統領域的深刻認識,這是讓部落作為發聲主體的關鍵步驟。 圖|林文玲
近年來,現代科技也與人一同加入行走行列,許多影像工作者透過鏡頭跟著族人一同尋找、探勘祖先活動的場域,以身體的移動或勞動實際體會先人的生活。
例如布農族人達嗨.閔奇暖拍攝的紀錄片《打開台灣歷史的窗口:重返內本鹿》,紀錄了日治時期因「集團移住」而久居山下的族人,歷經十趟艱辛找路之旅,最終帶著部落耆老重返內本鹿舊部落的故事。
年輕族人在山中找尋耆老們記憶中的景象,看到發生內本鹿事件的清水駐在所、日本神社遺跡,以及耆老記憶中被誤射的日本小孩墳墓。
找路的同時,感受山中瞬息萬變的天氣、觀察山林生態變化,並記錄關鍵地點的相對位置、對此場域的身心體會,逐步產出結合人與土地關係的部落地圖。
"走動的身體是一種地圖繪製的方式,透過攝影機記錄通往傳統領域的路,則是另一種畫足跡的方式。"
中山大學社會學系葉高華副教授運用族人以 GPS 定位的舊部落遺跡位置,進一步將口傳地名與日文史料對接,於地圖上標出 1931 年時內本鹿的 17 個部落。 圖|葉高華
另外,空拍機也加入尋找舊部落的行列,能更廣泛地觀察地表環境、山頭開發情況。
然而,空拍機的俯瞰視角與耆老的感官記憶不同,他們主要以環境特色記憶久別的故鄉,例如「mamahav(很多辣椒的部落)」、「halipusun(水源地有石灰質)」或「石板很平滑的部落」等,還是需要實際走進山林近距離觀察,才可見證舊部落的所在地。
製作部落地圖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做,或是說走就走,還需抱持尊重的心,獲得部落的認可才行。
林文玲分享參與部落地圖製作的過程,必須要通過倫理審查、獲得部落會議的同意,符合原住民族基本法第 21 條規定:「政府或私人於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及其周邊一定範圍內之公有土地從事土地開發、資源利用、生態保育及學術研究,應諮商並取得原住民族或部落同意或參與,原住民得分享相關利益。」
此外,製作地圖的困難在於,非族人不易取得材料。通常地圖上希望呈現傳統獵場、漁場、水域等聖地,但很多地點需要解讀族人母語才能得知大致的方向。若後代族人母語不好,就會增加製作地圖的難度。
製作地圖前的實地探勘工作,時常需在山林水域間攀爬、垂降,相當考驗體力! 圖|林文玲
儘管如此,許多部落對於傳統文化的態度正在逐漸轉變。雖然一開始是由政府推動,但後來越來越多部落自主發起大規模踏查、或小規模的地圖製作。年輕族人為了和長輩溝通、了解部落歷史,會想把母語學好,世代之間的互動也間接活化了社會關係。
林文玲察覺,比起失落較多族群文化的中年世代,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世代加入文化復振行動。比起一般學者建構的學術、客觀、系統性知識體系,年輕世代形成的知識體系則是關係性的,他們透過血緣或親屬關係,建構出自身、部落與土地緊密連結的思想脈絡。
不要誤會,這裡的「說唱」不是指當代的饒舌(Rap),而是原住民族用族語唱出部落代代相傳的故事。
聽覺分析在人類學界日漸受到重視,林文玲的研究也注意到,原住民族會用歌謠來定位傳統領域的地點。例如阿美族太巴塱部落族人會用族語唱出各區域的地名,希望後代子孫不要忘記每個屬於部落的名稱:
圖|研之有物
此處的歌謠就像一個載體,儲存著歷代族人對傳統領域的記憶。族人小時候學唱時不解歌謠的意思,長大後才知道當中蘊含濃縮版的族群歷史。
尤其對生活在山林間的族人來說,傳唱的歌謠有其超越語言的象徵意義:
許多藏有族群記憶的地點不太容易在 Google 地圖上找到,但透過實地走訪、影像錄製、聲音分析等,像是重返故土打卡的身體行動,不僅重現了原住民族的傳統領域,更召喚年輕族人投入文化復振工作,強化不同世代的連帶關係,進而畫出有歷史縱深及文化廣度的部落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