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連著幾個晴天,卻都讓工作纏著,蟄伏於室,只能偶爾痴痴望著窗外的冬陽。只覺房裡份外晦暗,而天空如此之藍。
晴天末尾,總算有個出門的機會,走在日光篩灑的校園裡,來自北國的微塵漫射著游絲般的光點,像是消融在氣溫中不著邊際的思緒。
半空有些突兀地,出現了幾隻黑色的小飛蟲,為何突兀?一時卻難以解釋。數秒後才意會過來:那種拍翅的姿態,是白蟻呀。那是婚飛的白蟻,出現在這乾燥的晴天下。
抬頭望去,才發現天上的白蟻可不少,想來巢穴應在附近。四處張望了一番,果然在一棵南洋杉根部,發現一個半蛀空的深洞,帶翅的白蟻群萬頭攢動地湧出來。佔踞好位置的個體便會順利起飛遠揚,有的才展翅就撞上草葉,在地面上又聚成了一堆。仔細觀察,它們的體型實在嬌小,加上翅膀也還不到一片小指甲的長度;渾身黑亮,翅膀是黯淡的灰褐色,前胸卻有個醒目的橘黃斑塊,六隻小腳也均是黃色。
黃肢散白蟻。看來這風和日麗的天氣還真的是它們的好日子。
比之梅雨季時,其他白蟻壯觀的盛會,黃肢散白蟻百來隻的婚飛規模其實不大,其聚落就只小群小群,散戶式地居於各處樹根、地面的殘材或人類的木質作品中。它們在裡面開鑿通路,又向四周放射狀地建築一些泥質蟻道,通往相鄰的木料與水源,使一切都在不見天日的空間中進行著。這樣小小的營生,對早期接地氣的木造房舍而言乃是大患,然現今離土而居的水泥建築型態,已不再適合黃肢散白蟻進駐,它們的聚落便又回到了城市邊緣,當然還包括行道樹的根部。
眼前的肯氏南洋杉,看似樹液黏稠,葉片刺手,無論樹幹或葉子都不像是容易遭受蟲害的模樣,但顯然全台灣被各種白蟻扳倒的南洋杉不在少數。地面上,南洋杉尖銳的枝葉堆裡,黃肢散白蟻的小小泥管道路東一個西一個鑽出,顯得格外單薄脆弱,那些管道中卻又彷彿騰散出了某種堅毅的氣息。(→ 葉上的螞蟻剪影)
黃肢散白蟻的婚飛紀錄確實集中在冬季,多在晴朗的日間,或許正因為體型特別小而典禮規模亦不大,並沒有成為什麼記憶中的盛景。也不知道是什麼啟動了一切,或許是光或溫度,或許是代表情慾的氣味分子,或許是性成熟後本然的悸動,帶著翅膀的個體一隻接一隻湧出晦暗的巢穴,不顧一切地迎向冬陽下微塵而乾燥的台北。
但此行無疑是凶險的。總覺得白蟻的婚飛要比螞蟻危險得多,或許是嬌弱無力的形象、緩慢的飛行速度,又或許是它們真的過於招搖,招搖到足以成為一處獵場。只見立刻來了一隻溝渠豹蛛,迅速叼起一隻白蟻開始吸吮著。才看著,南洋杉樹洞中又忽然鑽出一隻黑眶蟾蜍。對白蟻而言,巴掌大的蟾蜍已算得上龐然巨獸。沒想到,散白蟻開鑿的空間竟成了這怪物的龕位,看來這婚禮將免不了一番獻祭了。(→ 為了活命,螞蟻丟掉死亡的同伴)
那是多悲壯的場面。所有白蟻只顧著振翅,盲目地連結、追逐、互相靠攏又不時推疊,彷彿最虔誠的信眾,或最純粹的愛情。而只見蟾蜍笨拙地轉動、調整位置,然後就這麼朝著一堆一堆仍狂熱追轉的白蟻群,舌頭一探,就少掉一些,再吐舌,又幾隻消失。不到五分鐘,蟾蜍已好整以暇地消滅了洞口成群的黃肢散白蟻。而除了那些順利飛離地表的倖存者,看來沒有一隻白蟻企圖逃跑,它們那種全然不懼,執著行動的模樣,完全是要爭取什麼超越個體生命的意義一般。
從樹蔭下往藍天的方向看去,空中那幾隻飄零的小影子漸飛漸遠,就如同懸浮的記憶似的,在晴日中逐一消融。
乘了下一班車往南港──那個潮濕的溪谷,這天卻也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在四分溪畔,我又看到了漫天飛舞的黃肢散白蟻──不約而同的兩場婚禮,果真是個黃道吉日。
我也找到了它們的巢穴,在一叢雜亂而隱密的冬青根部。(→ 封在古老琥珀中的蟎和蟻)
如何發現的呢?只要往附近那群白頭翁嘈雜覓食的地方找找。很快就會發現黃肢散白蟻,那個奮不顧身自幽居傾巢而出,追求偉大愛情的出口。
文、圖:黃瀚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