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對中國野生動物市場的報導讓它們看起來非常熱門,但實際上,許多中國人無法認同。
在深圳的一處野生動物市場,攤販展示著出售的活體爬行動物與哺乳動物。中國有54種動物能被合法交易,供人食用。這次冠狀病毒疫情已迫使活體野生動物交易成為國際焦點。PHOTOGRAPH BY AFP, GETTY
去年9月,一群保育人士在北京附近的一間農場報警:他們發現數以千計的活鳥被儲藏在一間穀倉內。警方查獲這些鳥並將牠們釋放──總數約一萬隻──牠們被人以陷阱非法捕捉,原本會被送去華南地區的餐廳及市場。其中有一種極度瀕危的鳴禽稱為金鵐(yellow-breasted bunting),牠們的數量已經急遽下降,一大部分原因是中國數個地區的人民想要吃牠們。
武漢的野生動物市場是冠狀病毒疫情於2019年12月開始的地方,該市場關閉之後,一名員工帶走一隻活蠑螈。PHOTOGRAPH BY FEATURE CHINA, BARCROFT MEDIA/GETTY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的資料,一種致命冠狀病毒株的傳播是源自武漢的一處野生動物市場,如今已列為國際公衛緊急事件,這次病毒傳播已經使中國的活體野生動物交易成為焦點。中國於1月26日宣布禁止野生動物交易,直到這場危機結束。媒體上已開始流傳市場中動物生病受苦的影像,以及蝙蝠在一碗碗湯裡活活被煮熟的影片,不僅引起全球激憤,也使大家認為購買野生動物食用是中國的超大規模現象。
這與現實狀況有些差距。廣州是人口1400萬的華南城市,而且常常是運送金鵐的目的地。在那裡,吃野生動物似乎極度普遍。而在北京,這種行為卻極度罕見。
其實對於許多中國人而言,食用野生動物是一種文化異類。《中國日報》等國營媒體機構已發表嚴厲批判的社論來譴責這種風俗,並呼籲永久禁止野生動物交易。這些呼籲轉而被數以千計的中國人民在微博等受到國家審查的社群媒體上廣泛傳播,顯示政府似乎正在讓這股力量累積起來。
穿山甲鱗片用於傳統中藥的需求已經使穿山甲成為全世界走私最嚴重的非人哺乳類。PHOTOGRAPH BY FRITZ HOFFMANN, NAT GEO IMAGE COLLECTION
專家說,目前還不清楚中國活體野生動物交易的規模。許多動物遭到非法盜獵及進出口──當作食物、藥物、戰利品和寵物。中國傳統藥物產業極為依賴人們相信動物身體部位具有療效的古老觀念,而該產業是野生動物交易的巨大驅動力之一。
中國政府允許54種野生動物在農場內人工繁殖,並出售供人食用,包括貂、鴕鳥、倉鼠、玳瑁及暹羅鱷。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的祕書長周晉峰說,蛇類與猛禽等許多野生動物都遭到盜獵,並被帶到國家許可的農場。該基金會為北京的非政府組織,曾於9月協助鳥類援救行動。周晉峰說,有些農民宣稱他們的動物是基於保育目的而在圈養環境中合法繁殖,但他們之後卻把動物賣給市場或收藏家。
目前不清楚中國存在著多少活體野生動物市場,但專家估計可能多達數百個。有些百貨公司與倉儲式商場也有銷售野味及活體兩棲動物供人食用。李堅強說,對於在市場購物的人而言,蛙是一種常見又便宜的野生動物菜餚。他是國際人道協會的中國政策專家,也是休士頓大學城中分校(University of Houston-Downtown)的東亞政治學教授。他說,在高端市場,只有富人買得起果子狸、炸眼鏡蛇或燉熊掌。
這類食物並不是他成長經驗中的一部分。「我父母從未烹煮過野生動物,〔我們〕也從未吃過牠們。我從沒吃過蛇──更不用說眼鏡蛇了。」
活蛙於1月26日上海一處市場出售,當天中國政府宣布在冠狀病毒危機期間禁止國內的活體動物交易。PHOTOGRAPH BY EDWIN REMSBERG, VWPICS/AP
香港城市大學(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社會及行為科學系的助理教授王穎怡於2019年出版了一本探討中國非法野生動物交易的書,她在書中主張食用野生動物「是中國大陸的普遍現象」。但她也告誡讀者不要對這種風俗抱有成見,她認為「亞洲超級消費者」的概念是一種迷信,而且錯綜複雜的動機都有影響,包括同儕壓力、社會壓力,以及追逐地位的衝動。
一份2014年的研究調查了來自五個中國城市的1000多人,發現該國不同地區有極端不同的風俗。廣州有83%的受訪者曾在前一年吃過野生動物,上海有14%,而北京只有5%。全國有超過半數的受訪者說根本不該吃野生動物。
相同的城市,不同的文化經驗
22歲的查爾斯(Charles)與18歲的寇蒂莉亞(Cordelia)是來自廣州地區的大學生,據說那裡對野生動物的消費量很高。我透過Instagram與兩人各自談過,他們在該平臺上用的是英文名字。(兩人都要求《國家地理》不要寫出他們的姓──Instagram在中國是被禁止的,但就跟許多年輕人一樣,他們也用虛擬私有網路登入該平臺。)
北京的攤販賣蔬菜時戴著防護口罩。一份2014年的研究發現,只有5%的北京居民曾在前一年內吃過野生動物。PHOTOGRAPH BY KEVIN FRAYER, GETTY
查爾斯說,在他的社區裡,吃野生動物是非常普遍的,但他的家族吃得不多,而且他只有偶爾出於好奇才吃。他說:「如今老年人買的野生動物比年輕人多。」他認為箇中原因是教育。
寇蒂莉亞住在廣州市中心,她說這種風俗在她的家族或社區裡完全不普遍。「我的朋友跟家人不怎麼喜歡吃野生動物,而且我們覺得這樣很噁心。」她解釋,她將這種風俗視為「對大自然的不尊重及強烈侵犯」。她相信這場正在蔓延的流行病可能促使其他人也有同樣看法。「我認為經過這次可怕的冠狀病毒傳染,人民會發覺原本相信吃野生動物有益的觀念是不可靠的。」
寇蒂莉亞與查爾斯都支持永久禁止野生動物交易,而且他們說他們已經見到微博上湧現大量對禁令的支持。
寇蒂莉亞提到,民眾相信吃野生動物有益健康的觀念有助於提升消費量,而這種現象也反映在市場上。活體動物的出售價格比死亡動物更高──通常是兩至三倍以上。「人們認為如果食物是活體又新鮮,就會更有營養。」李堅強說:「動物可能奄奄一息,但牠還是活的。」
「傳染熔爐」
李堅強說,市場上的動物「生命垂危,牠們很渴,牠們在生鏽的籠子裡,渾身髒污」。牠們可能肢體殘缺,或者因為在野外被捕捉而有開放傷口,或者在運輸過程中遭受創傷。「交易商不會溫和對待動物──他們卸貨和裝貨時會把籠子摔到地板上。這些動物受了很多苦。」
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的總部設於美國,該組織的首席全球獸醫師克里斯提安.沃爾澤(Christian Walzer)說,交易的混亂讓人畜共通傳染病──從動物傳播到人類的疾病--能夠四處散播。他解釋,野生動物能攜帶「在正常世界裡不會與人類接觸」的病毒。這些帶原者不會生病──牠們只是「沉默的保毒者」。但隨著我們逐步侵佔動物的棲地,我們也增加自己暴露到病毒的機會。
華盛頓特區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微生物與免疫學系的助理研究教授艾琳.索雷爾(Erin Sorrell)說,70%的人畜共通傳染病來自野生動物。這些疾病可能造成臭名昭彰的毀滅性影響: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感染、伊波拉病毒(Ebola)感染、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都是從野生動物傳播到人類的疾病,並導致國際疫情。
沃爾澤說,在中國及東南亞的野生動物市場裡,可能有40種動物──鳥類、哺乳類、爬蟲類──「被堆疊在彼此上方」。空氣與身體分泌物的混合使病毒能互相交換,就有機會產生新的病毒株。沃爾澤將這種現象總結為「傳染熔爐」。
有證據指出蝙蝠是武漢冠狀病毒的來源。目前不清楚當時是哪種蝙蝠將疾病傳給人類,但在一次對武漢市場的評估中,活體野生動物區檢測出冠狀病毒。
預防舊事重演
許多跟我交談過的保育人士相信,中國對野生動物交易的暫時禁令──適用於所有市場、雜貨店、網上銷售,並包括對所有繁殖機構的隔離檢疫──有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得成功。中國政府已經設立熱線,讓民眾舉報違法情形。「現在是緊急情況。」李堅強說:「每個人都在關注。任何違反禁令的交易商都會被舉報。」除此之外,對冠狀病毒的恐懼可能會降低需求──即使賣家願意非法提供活體動物,人們可能也不想買。
一隻關在籠中的果子狸於2003年華南地區一處市場出售,當時是SARS疫情的最高峰。即便咸信是果子狸將SARS病毒傳播給人類,果子狸湯在中國某些地區仍是一道珍饈。PHOTOGRAPH BY AFP, GETTY
中國之前曾採用禁令來應對疫情。一般認為SARS源自果子狸,而在2003年該疾病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中國政府就發布一道對野生動物交易的暫時禁令。禁令於六個月後取消,允許繁殖機構重新營業。李堅強說,很難斷言整個活體野生動物交易產業是否在過去20年內有所成長,但他相信有越來越多交易已經改為地下化,以規避執法部門。
索雷爾強調,這種疫情可能再次發生的風險一直存在。「〔自SARS之後〕已經有15到16年的間隔,但誰能說我們還要再過16年才會見到另一種疾病從活體動物市場出現呢?」
為了讓這項暫時禁令變為永久禁令,我們還需要釐清這項禁令到底包括哪些條款。其中一些條款很模糊,使地方執法階層有自行解讀的空間。舉例來說,這項禁令有包含乾燥的野生動物身體部位如骨頭及鱗片嗎?數名專家告訴我,它應該要包含的,但它在文字上並沒有清楚表明。
李堅強說,永久禁令會面臨來自產業界的強烈反對。他說,負責發布證照給野生動物繁殖業者的中國國家林業和草原局「長久以來一直是野生動物利益的代言人」。(林業局官員至截稿前尚未對發表評論的請求做出回應。)
索雷爾強調,推行永久禁令的過程中需要謹慎。
她說:「我很希望見到野生動物從市場上消失,到此為止。」但如果在缺乏謹慎考量下急切推行禁令,那麼整個野生動物交易產業可能轉為地下化,使它「對於食用〔產品〕而言更加危險,因為我們看不見產品在哪裡被人食用,或者它從哪裡來」。
卡洛琳.丁格爾(Caroline Dingle)補充說:「為了讓禁令生效,獲得民眾支持是很重要的。」她是香港大學(Hong Kong University)保育鑑證實驗室的演化生物學家,研究領域為野生動物犯罪。「人們需要相信食用野生動物對他們本身是有害的,這樣禁令才會長期有效。」
李堅強說,如果採取永久禁令,中國政府應該要收購或補償農民,才能讓他們有可能尋求另一種謀生方式。
同時,對於因為近期迅速消耗而在絕種邊緣的金鵐,也需要採取更多措施。目前抓捕這種鳥已屬犯法,但這樣並沒有減緩牠們的交易。
對寇蒂莉亞這名來自廣州的18歲大學生來說,生活陷入停滯狀態。學校關閉了,她也無法探望家人。這場生物危機源自她無法認同的文化風俗,而她思索這場危機之後說:「我相信大自然將我們給予它的一切還給我們。」
但她讓我注意到,她看見了隨著這場危機而來的團結,以及微博與中國報紙上的強烈抗議。「我認為,」她在Instagram上寫道:「革命性改變是非常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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