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俄羅斯乾草原遠道而來的入侵者,怎麼會變成美國大西部的象徵?
撰文:喬治.強森 George Johnson
從俄羅斯乾草原遠道而來的入侵者,怎麼會變成美國大西部的象徵?
撰文:喬治.強森 George Johnson
攝影:黛安.庫克 Diane Cook/連恩.簡謝爾 Len Jenshel
麻煩大概從日落時分開始出現。有一對城市夫婦駕車到沙漠裡兜風,結果車子拋錨,將他們困在一條荒涼的峽谷公路上。四周寂靜無風。但就在這時候,開始有一顆接一顆的風滾草朝他們聚集過來,彷彿黑夜裡的狼群。
「它們在跟蹤我們!」女主角喊道。她丈夫企圖阻擋,結果有一株風滾草跳起來,撲向他的眼睛。
「簡直像八爪章魚一樣!」丈夫將風滾草從臉上扯下來之後大喊。「裡頭有活生生的力道!……這力量怎麼來的?一棵枯死的野草怎麼可能自己動起來?」
古老的黑白科幻影集《第九空間》裡還有其他更嚇人的情節。但對我來說,〈沉默之聲〉這一集特別恐怖。
我自己與風滾草這種怪物的相遇始於某個秋天。當時我和太太為了養馬,決定在聖塔菲市郊外買一塊地,大約1公頃大。我們那時就注意到有一些乾枯的風滾草遺骸散落四周。但這是預料中的事。學名Salsola tragus的風滾草又名俄羅斯薊,在美國西部已是無所不在。買下這塊地幾個月之後,我們又發現了更多風滾草:在3月狂風的吹襲下,一堆一堆地聚積在幾株矮松子與杜松樹周圍。
我試著不去擔心。我在城裡的家中就已經跟各式各樣的雜草奮戰過,包括偶爾出現的風滾草。此外也有地膚和播娘蒿(一種似乎不怕火也不怕除草劑的野生芥菜),以及黃色的柳穿魚,會釋出一種能在皮膚上造成灼熱感的化學物質(一種「除人劑」),用來對付像我這種愛拔草的人。我們給這些東西取的英文俗名充分反映了人類對它們的憎惡:pigweed(意為「豬草」)、dogbane(「毒狗草」)、horseweed(「馬草」)、sow thistle(「母豬
薊」)、stink grass(「臭草」)、ragwort
(「破布草」)、poverty sumpweed(「窮酸草」)。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演化,它們已經能在地球上最嚴酷的環境裡生存,所以不論到哪裡,對它們而言都很輕鬆。
後來我發現,風滾草堪稱雜草中的成吉思汗。這種又名俄羅斯薊的入侵者來自烏拉山以東的歐亞乾草原,在所有它占領的土地上都展現了駭人的生存能力。每年冬天,這種草都會枯死,莖變得又乾又脆,風一吹就斷。接著它們開始滾呀滾,聚積成一個個醜陋帶刺的褐色大球,有時多到足以淹沒一棟房子,或是助長野火的氣焰。這種幾乎一無是處的草最大可以變得像一輛福斯金龜車那麼大,還能沿著數公里長的滾動路徑一路撒下多達25萬顆種子。接著這些種子就潛伏在土壤裡,等著展開下一波侵略。
當牧場上春雪融化、夏雨初降時,幾千顆俄羅斯薊的種子就開始在陽光下冒出頭,彷彿一顆顆藍綠色的小星星出現在褐色的土地上。這些幼苗沐浴在陽光下,看起來如此地漂亮而無害。但它們接著就開始變形。幾天之內,它們就長到我的手掌那麼大,而當我想把它們從地上拔起時,那紫筋暴露、橡皮似的根部就像怪物一樣緊緊勾著土壤。它們還不想離開。
再過一個星期,有些已經長到像保齡球一樣大。我們知道它們很快就會變成兩三倍大,於是用鋤頭把它們劈爛,放到吉普車後座,載到垃圾場丟棄。兩個星期後,它們又回來了。
整個夏天,我們大多數的星期六都忙著把新割下來的草塞進超大號垃圾袋,想讓年幼的植株無法播種,阻斷這個古老的循環。我會把整塊地都翻過一次,但是一星期後,我又得重新來過。風滾草真的無所不在。
接下來幾個月裡,風滾草和我陷入一種獵物與捕食者的循環,於是我發展出了獵人的直覺。就算是最微小的Salsola幼苗也逃不過我的法眼,這時我就得把整片草都砍死。我試過用電動除草刀把它們割下來、用丙烷噴燈燒死它們的寶寶。我也試過除草劑。但所有方法的效果都非常有限。Salsola永遠領先我一步。
沒多久,我開始會花好幾個小時研讀《大西部野草》、《野草科學入門》這類書籍。了解敵人可以得到一種滿足感:它的習性、它的行為學――有時似乎還有心理學。現在我確信這種植物已經學會如何躲過我的耳目,會偷偷縮在岩石旁邊,然後趕在被我抓到之前結出種子。到了11月,當它們的蔓延終於因為冬天來臨而平息時,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風滾草。我的腦中則會響起金.奧崔那首可怕的歌:
〈翻滾的風滾草〉。
我周圍的風滾草唱著它們寂寞的歌。
那些月光下、草原上的夜晚
我騎著馬,唱著這首歌。
我看著它們翻滾
對大地立下愛的誓言……
對大地立下愛的誓言咧!說搶劫掠奪還比較差不多吧?辛苦這麼久,到翌年春天,俄羅斯薊還是一樣猖獗。而且當然,這場必敗之戰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打。到底怎麼會變成這樣?
1880年10月,位於華盛頓特區的美國農業部第一次接獲報告,說有一種奇怪的植物開始在南達科塔州剛整過地的農場上出現。報告裡還附了一個這種植物的樣本,是在密西西比河邊的揚克頓鎮附近發現的。這份資料被歸檔,然後就這樣被遺忘,直到十多年後,開始有更多人寄樣本過來。其中一份是在亞伯丁發現的,位於較早那份標本的發現地西北方320公里處,另外一份甚至來自遠在北方的北達科塔州。1890年代早期,有一名立法者提議在北達科塔州周圍築一道柵欄來防止風滾草繼續擴散,但為時已晚。那時候,風滾草早已擴散到加拿大了。
美國農業部科學家詹姆斯.楊在研究風滾草的歷史時,蒐集了許多記錄這場入侵的信件。1891年有一名農夫寫道:「南達科塔州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大部分地區都已被這種野草侵占了。在該州某些區域,這種討厭的野草已經變得太過強大……許多農夫被迫搬離家園。」
另一名舉報者提到,有「知情的俄羅斯人」告訴他,說他的故鄉奧德薩附近長了很多這種草,「而且應該是俄羅斯人以某種不知名的方式帶進美國的。」
於是,華府派出助理植物學家李斯特.霍克西.杜威前往進行調查。杜威訪問了他所能找到的每一個能夠針對這場入侵提供相關資訊的人。我想像他騎在馬背上,手裡抓著「通緝」海報,上面印有風滾草的大頭照。他把問卷發送到七個州的郡政府,讓他們回答這種植物是什麼時候首度被發現,現在又擴散到了哪裡。調查結果讓杜威相當驚駭:「在相對算短的20年時間裡,俄羅斯薊的生長範圍已經擴散到超過9萬平方公里、幾乎相連的土地上。」
愛荷華、內布拉斯加、威斯康辛州某些區域――全都被攻占了。杜威很快就回報上級,這場入侵並不是什麼陰謀的一部分。大約在1873或1874年的某個時候(杜威做事就是這麼精確),有一批來自俄羅斯、夾帶了俄羅斯薊種子的亞麻籽,被意外種在了南達科塔州蘇格蘭鎮附近的一座農場上。
「俄羅斯薊的擴散速度已經遠遠超越了美國任何已知的雜草,」杜威這麼報告。「根據過往紀錄,就算是刻意引進、刻意散播的植物,也很少有幾種的擴散速度比得上俄羅斯薊。」
俄羅斯薊很快就在美國西部擴散開來,沿著道路、灌溉渠、鐵軌落地生根,或是混藏在運輸的穀物裡。到了1885年,它就已經抵達加州。短短幾年之內,俄羅斯薊就出現在超過12個州。在新家園恣意翻滾的風滾草,簡直就像一個效率高得嚇人的播種機器。
風滾草幾乎不浪費時間長葉子,而是把力氣拿來孕育小而多刺的苞片。苞片與莖之間的縫隙裡,藏著小到幾乎看不見的花苞,能夠長出種子。每一顆種子裡都有一個Salsola的胚,蜷曲如蛇,日間溫度只要回升至零度以上,就會立刻展開長成幼苗。只要一點點水分,這種雜草就開始生長,扎下的根最長可深達2公尺,觸鬚還可以伸得更遠。
到了深秋,當成熟的風滾草結滿了種子,底部的一層細胞會像蘋果頂部的莖一樣變得脆弱,使之容易脫落。接著必定會起風。風滾草於是斷裂,開始滾動,重新散播種子。沃土也好、貧土也好,不論是乾是溼、是黏土或砂土、是鹼是酸――只要有機會它就見縫插針。地面只要曾被犁、鏟子,或牛的蹄子鏟鬆,俄羅斯薊就能生長。
俄羅斯薊也持續在自己的原生地成長茁壯,在歐洲與亞洲的乾燥地區蔓延擴散。加拿大、澳洲、阿根廷、南非也全被征服了。1960年代早期,當內華達試驗場的地面核武測試終於停止時,第一種重新長出來的植物據說就是俄羅斯薊。帶有輻射的俄羅斯薊從華盛頓老舊的漢福特核能儲存地滾了出來,冷戰時期美國就在這裡生產鈽。哪天要是聽到俄羅斯薊出現在月球上,我恐怕也不會太意外。
去年春末,為了親眼瞧瞧這場混亂的起源地,我搭機來到南達科塔州的蘇瀑市,租了一輛車,往南開到博諾姆郡,當年那些倒楣的南達科塔州農夫就是在這裡讓這邪神給逃出來的。沿著田間道路行駛時,我腦海中浮現了《第九空間》那一集的情節:最後終於有個半瘋的怪老頭將這對夫婦從攻擊他們的野草手中救出,之後他們在老人的農舍裡避難。桌上放著一本老人的日記:「這些野草背後有一種邪惡的智慧,」他在完全瘋掉之前寫下這樣的文字。「不,不是在背後,是在它們『裡面』!」
近郊路旁的一塊牌子指出前方就是蘇格蘭村,居民891人。這裡不像加州的卡斯楚維,在路上立了一個拱門,寫著「世界最大朝鮮薊中心」。身為俄羅斯薊的故鄉可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主街上立著一座紫色的水塔,繼續往前走就是一座公園,有小孩在裡面玩耍。其中一個角落裡,在公園的養護範圍之外,有幾棵風滾草匍匐在那裡,等待入侵的機會。該地區的大部分土地都在種植玉米和大豆,因此我看到的俄羅斯薊並不如我原本預期的多。它們大部分出現在路邊,在無人照管的低地裡。由於能讓風滾草滾動的開放空間已經變少,加上大量使用工業級的除草劑,風滾草已經遷徙到西邊較友善的環境去了。
我繼續開往弗密良,我已經安排好,要到南達科塔州大學的植物標本室看一些俄羅斯薊的古董標本。其中最古老的標本採於1892年8月,以風滾草的生命週期來看,已經是超過100個世代之前的老祖宗了。
為了遏止俄羅斯薊的蔓延,美國農業部的科學家已經和俄羅斯、烏茲別克和土耳其的同事合作多年,針對原生棲地上會啃食俄羅斯薊的害蟲,如蟎、象鼻蟲、蛀蟲、真菌等等,進行實驗。其中一個研究員林肯.史密斯預測,若能將這類生物防治法引進美國,「應該有助在廣大區域內將俄羅斯薊的族群減少到無害的數量」。但目前聯邦政府尚未准許將這些害蟲施放到野外。我想有這樣的聯邦法規應該是好事。我只是很扼腕,假如當年也有這樣的法規將風滾草攔截下來就好了。目前而言,這種雜草真正的天敵就只有我們。
但我們也不是很團結一致。每到耶誕節,亞利桑那州昌德勒的市民就會用風滾草搭起一棵耶誕樹。而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布奎基,40號州際公路旁立著一尊不懷好意的巨大風滾草雪人。
堪薩斯州的花園市甚至有一座「大草原風滾草農場」,種著一排排整齊的俄羅斯薊。廣告還寫:「經過檢驗、品質優良的風滾草!」他們把風滾草當成裝飾品出售,每棵15至25美元,裝在箱子裡寄出。(還有個特殊網頁專門服務日本客戶。)猶他州的一名男子還自豪地告訴我,說他的風滾草曾被用來裝飾時尚品牌Ralph Lauren的店面、上過百老匯舞台,也曾被用在以大西部風情為主題的婚禮上。只要14.99美元,就可以從他那裡買到一包風滾草種子。
從物盡其用、擁抱現實的觀點看來,這類集體化、商業化的行為也許有其值得欣賞之處。但我絕對不買單。對我而言,這就只是一種通敵行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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