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上篇 )
即刻上黃泉
戴維絲(Steph Davis)是美國美國猶他州摩押的專業攀岩者,也是世界頂尖的女性飛鼠裝跳傘員;她寫道:「我大約九年前開始用飛鼠裝跳傘時,還沒有那麼多人死亡。這幾年以來,定點跳傘和飛鼠裝跳傘突然盛行起來,從事這類運動的人愈來愈多,也有愈來愈多人沒什麼經驗就直接投入這些運動,許多意外因此而來。」
佩契尼克同意這個說法,他說:「影片裡,飛鼠裝飛行看起來很簡單。現在有不少人開始跳傘,只是為了要飛鼠裝跳傘而已。現在有許多人根本不熟悉怎麼落下、怎麼用跳傘,卻已經開始穿上飛鼠裝低空飛過崎嶇地形。」
據佩契尼克的說法,這種行為的一個例子是許米德,也就是那位不小心在臉書上直播自己喪命過程的人。
他說:「這個人跳傘次數也不過兩百次左右,定點跳傘也才一百次。他的知識根本不夠又硬要逞強,也難怪他會翹掉。」
韋伯補充:「要取得相關裝備,實在是簡單到不行。現在大家都知道該說什麼,讓別人願意賣裝備給你。取得裝備後,好像就能恣意而為了。這就像是偷走你爸的跑車鑰匙一樣,你以為偷鑰匙是最困難的一部份,但其實困難才剛要開始。」
韋伯說,他看到飛鼠裝跳傘社群中有愈來愈多的菜鳥,在每個訓練步驟上都抄捷徑。正常的過程是要先成為跳傘專家,再成為定點跳傘專家,再回到跳傘,在相對比較安全的跳傘情境下訓練成為飛鼠裝飛行專家。整個過程可能要耗費數萬美元承租飛機,每個階段可能都要跳個好幾百次,而且還要花費許多年不斷進行全職練習。
韋伯說:「如今教育不足,不清楚自己從事什麼行為,沒有認清後果的真實性。看到大家因為同樣的原因一個接著一個丟了命,我實在是厭倦、厭惡也厭煩了。」
據韋伯的說法,許多意外喪生的初學者,犯的都是同一類的錯誤:「他們從懸崖邊跳下,開始飛了之後,不知是什麼原因,大概有種直覺反應想要去抱住空氣,像是抱著一個大型沙灘球一樣。抱住空氣的時候,你會覺得你的浮力比實際上來得高,但事實上飛鼠裝就只能抓住一定量的空氣,就會開始失速。開始失速後,飛鼠裝就會失去浮力、開始被拖垮,最後就掉到地上了。」
「這就像是滑雪者跑到高山上的大型滑雪道上,卻只是龜速行進。初學者通常飛得比較慢,但如果動作慢又要飛,情況一定會很糟。」
不過,即使韋伯和其他許多專家都看得出這種新手失誤,為何有那麼多頂尖運動員也在墜落喪生?這就難以理解了。
佩契尼克說:「有些人實在不覺得死神會找上門。他們會幹些蠢事,然後眾人開始鼓譟:『可是他很熟稔啊!』是沒錯,但不是對飛鼠裝跳傘各個層面都很有經驗。即使是最近的波利和艾曼紐也是這個狀況。」
不論是初學者或專家,戴維絲都觀察到一個現象:「我們看到沒經驗的人和經驗豐富的人都出意外,共通點是:推動這些事的人是一樣的。」
媒體造神
倘若極限運動好像愈來愈流行,很有可能是因為如今不論在電影、網路媒體或廣告宣傳中,隨處可見:不只有飛鼠裝定點跳傘,還有極限滑雪、滑雪板、單人自由攀岩、衝巨浪,以及各種用單車、板子和飛機等不怕死的運動。
現今許多冒險運動,或多或少都落在「可以做」跟「瘋子才會做」之間,或是「生」與「死」之間的地帶。
飛鼠裝跳傘幾乎不會讓人喪生,是比較安全的飛鼠裝學習法,但許多新手為了趕著用飛鼠裝定點跳傘,會跳過這個步驟。PHOTOGRAPH BY OUTDOOR ARCHIVE, ALAMY PHOTO
滑雪界近年受到重挫,許多一流的滑雪和滑雪板運動員在挑戰極限時,紛紛因雪崩喪命或身受重傷。包括哈赫(Sebastien Haag)、贊波蒂(Andrea Zambaldi)、奧克萊(JP Auclair)、法蘭森(Andreas Fransson)、羅森鮑格(Dave Rosenbarger),和戴莉(Liz Daley),都是謹慎、極富經驗的世界級好手。更難解的是,許多人是為贊助商拍攝短片和Instagram照片等「內容創作」時喪生的。
飛鼠裝飛行、滑雪或攀岩界沒有像超級盃這種一戰定勝負的賽事,運動員可以任意行動,不僅訂定自己的地位,也可以推展這些領域的界限。這樣的自由是種雙面刃,一方面讓人有發揮創意達成奇特目標的空間,但另一方面塑造出來的文化,讓人必須不斷冒更大的險、做出更大膽的決定、更挑戰安全的極限。
有些運動員能藉由不斷冒險,贏得知名度和廠商贊助,讓他們能勉強過活。不過,如果要在大多數冒險或極限運動中變得知名(或變得惡名昭彰),不僅更加危險,也變得艱困許多。
加州史夸谷(Squaw Valley)精神科醫師葛夫尼(Robb Gaffney)說:「我認為,只要你一決定要以『極限運動』為職業,你就要冒很大的風險。」史夸谷可能是美國極限運動之都,但塔霍湖(Lake Tahoe)一帶(包括史夸谷)近幾年來聲名大挫,因為當地許多運動員在冒險時身亡。
葛夫尼說:「我想,極限運動員背後最大的動力,是他們身為『極限運動員』的幻想。這些運動員很多都沒在賺錢,有些甚至連健康保險都沒有,但他們還是做可能會致命的事。」
「推進」(progression)是個多層意涵的詞彙,幾乎每個頂尖的極限運動員都會用。「推進」常常指的是達成一個極為危險的目標(而且危險到沒有人會想嘗試),以藉此達到知名度。
但是,「危險到沒有人會想嘗試」也只會維持到真的有人去嘗試的一天——或者有人在嘗試的時候喪命。
贊助商一方面大肆推廣冒險,一方面又因為運動員冒險而獲利;贊助商在鼓動運動員冒險時,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這個問題在2014年浮上檯面:能量棒公司Clif Bar拒絕與五位攀岩者續約,當中包括單人自由攀岩手杭諾德(Alex Honnold),和身兼攀岩、定點跳傘和高空走索(highlining)運動員波特(Dean Potter)。
Clif Bar公司在正式聲明中指出,公司不能從「某些運動員進行無法出錯、沒有安全網的運動所冒的風險中得利」。
在另一個極端是像紅牛(Red Bull)能量飲料、GoPro運動攝影機,和Stride Gum口香糖等公司;其中,Stride Gum今年夏天才贊助一項跳傘特技 :艾肯思(Luke Aikens)不帶跳傘從飛機上跳進大網子裡。
艾曼紐的飛鼠裝跳傘影片開始前,畫面上閃過GoPro的標語「來當英雄」(Be a Hero),這傳達了什麼訊息?艾曼紐無所畏懼飛穿岩洞或火圈也許算不上英雄,但肯定酷炫無比;不過,我們在YouTube上看了好幾百萬次的影片,記錄的正是讓他英年早逝的行為。
內容行銷協會(Content Marketing Institute)的首席策略顧問羅斯(Robert Rose)說:「GoPro在飛鼠裝影片中跟大家說『來當英雄』,和1990年代Mountain Dew汽水公司叫人『乎乾啦』(Doing the Dew;廣告中的人物一邊跳舞,一邊高舉罐裝汽水,離嘴巴數公分處倒出灌進嘴裡)的一系列廣告,我覺得沒什麼不同。但我覺得質疑很重要,因為最後會是輿論來評斷是好是壞,而且現今的世界充斥著雙重標準。每個廠牌都要管理這個風險的正反兩面。」
佩契尼克也同意:「如果只怪罪GoPro或任何一間公司,會是非常膚淺的藉口。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葛夫尼說,運動員在意外中喪生時,一般大眾會向他們致敬,甚至說他們是英雄,「但在此同時,這傳達的訊息是:追隨這條道路很棒。」
他補充道:「對一般旁觀者而言,美化逝去的運動員是正向加強的能量,要我們繼續追隨他們的腳步。這是不是有意識的加強,其實無關緊要;重點是這是正向加強的機制,對我們如何思考、如何做決定都有重大的影響。」
但潛藏在底下的問題是:這些運動(特別是飛鼠裝跳傘)能不能一邊「推進」,一邊變得比較不那麼致命?戴維絲說,飛鼠裝跳傘社群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採用的面向完全錯了。
她說:「一個人能飛得多貼近,其實是有極限的,特別是當你身體下方還有地形時。到了某個地步後,下一步就是直接衝撞地面了,所以我不覺得這種飛行算是『推進』這個運動。我們在飛鼠裝跳傘界中不斷在討論『推進』是什麼,我們對『推進』的定義可能錯了,也許指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也許應該要讓這個經驗更洗鍊、更安全、更優雅、更有意識,也許是要加強永續性。」
當英雄殞命
我訪談飛鼠裝跳傘界的人時,幾乎每個人都對為何好手一個個走上黃泉感到不解、悲傷,或甚至憤怒。
韋伯說:「我實在沒辦法理解。我很希望我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這跟大家的自滿有關。」
一名定點跳傘員從懸崖躍入深谷。PHOTOGRAPH BY OLIVER FURRER, ALAMY PHOTOS
韋伯說,許多運動好手喪命之處是在對他們而言可能算「容易」的地方,或是他們曾經飛過的地方。
韋伯說:「這追根究柢是因為,他們在風險高到咋舌的環境下,還是不當一回事。在這個運動裡,我們根本沒有失誤的餘地,所以如果你沒有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總有一天會出事。」
佩契尼克也同意:「他們不是死於拓展極限,而是死於無知和自滿。在跳艱困的地形前會特別花時間去訓練,但在簡單的懸崖或飛行地帶反而更容易犯錯。許多戶外運動都有這種陷阱。」
路易斯則猜測:「我覺得,許多有經驗的飛鼠裝運動員會死,是因為他們進行幾乎沒有犯錯空間的跳傘。假如你犯了錯,你會希望有容錯的空間,但現在這個運動的標準就是『低犯錯空間』。這個標準是會致命的。」
加州的巨牆攀岩(big-wall rock climbing)好手麥納馬拉(Chris McNamara)在2000年代初期開始飛鼠裝定點跳傘;那時這項運動才剛剛起步。幾年後,他就不再跳了,因為他發覺再繼續下去可能會喪命;波特在2015年的飛鼠裝跳傘中死亡,便印證了這一點。麥納馬拉說:「波特是活躍的運動員中,極少數跳了超過十年的人。我真的以為他找到方法,有辦法在飛鼠裝跳傘中保命。」
經歷了多年差點就喪命的事件,又看到技術更好、經驗更豐富的朋友喪生之後,麥納馬拉的結論是:「飛鼠裝定點跳傘不會因為經驗充足就變得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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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許多飛鼠裝跳傘運動員覺得自己不會出意外?原因其實很簡單:要從事這項運動,必須有這種思維。這就跟結婚一樣:沒有人在結婚的時候會覺得婚姻有結束的一天,即使統計資料顯示有許多人離婚也一樣。
為了減少意外喪生的人數,定點跳傘社群拋出了許多想法,包括更嚴格的管理和更好的教育等。這些想法也有可能讓其他領域變得更好。
摩托車和飛鼠裝定點跳傘的標準一樣,從2000年以來變得愈來愈大、愈快,也愈大膽。在這段期間內,出車禍喪生的人數從2000年的2829人,躍升到2014年(資料記載的最後一年)的4295人。美國國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National Highway Traffic Safety Administration)估計,安全帽能讓車禍死亡的機率降低37%,可是美國只有十九州有強制戴安全帽的規範。如果有更多州要求戴安全帽,輔上更多安全方面的教育,摩托車事故的死亡人數可能會降低。但同樣重要的是相關的文化需要改變;極限運動也適用這個原則。
麥納馬拉說:「運動會演變。一開始的風險會比較大,有一天大家會一起決定,風險不應該這麼大才對。在滑雪坡道上帶安全帽,曾經被認為是一件很蠢的事;但五年之後,現在不戴安全帽才是一件蠢事。這是大家一起決定的事,並不會一夜之間就翻轉過來。」
「松鼠」飛鼠裝製造商的老闆葛德斯(Matt Gerdes)則認為,應該透過臉書推廣教育:「在2016年的今天,我們已經有安全從事飛行活動所需的一切資訊和知識,但是運動界的人不想要學習。大家必須了解到,教育是關鍵的因素,假如花錢取得的資訊能讓你活命,這絕對值得。」
滑雪界最近發動大型的推廣教育計畫,以增強野外安全意識,和降低雪崩中喪命的人數。猶他大學(University of Utah)研究員麥卡門(Ian McCammon)就指出六種「啟發式的陷阱」(heuristic traps),讓人辨識野外常常犯的錯誤,其中有許多也能套用在飛鼠裝跳傘界。
有證據顯示這種教育策略發揮了效果:2015─2016年科羅拉多州的滑雪季節中,因雪崩喪生的人數只有一人,寫下歷史新低。
科羅拉多州傳奇滑雪運動員達森(Lou Dawson)說:「去年冬天格外安全,特別是過去十五年來野外滑雪的人數至少增加了一倍。」
《粉雪》(Powder )雜誌特約編輯漢森(Matt Hansen)說:「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的一點是,許多人在野外時的判斷能力更好了。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提頓山脈(Tetons)這裡每週還是有人差點就回不來了,而且還有幾個人喪生。不過,我們還是抱著希望,讓野外滑雪愛好者更懂得避免雪崩。我確實覺得大家更有意識了,這都是各個機構的功勞,像是科羅拉多州雪崩資訊中心(Colorado Avalanche Information Center)。」
韋伯在今年初開始一項新計畫,名為「頂尖基地」(Top Gun Base);這個網站試圖推廣知識,將航空學的概念運用在飛鼠裝跳傘活動上。他說:「我寫的是一些著裝前就該知道的基礎概念。我希望這能帶出一股動力,讓大家開始發現教育、從錯誤中學習是一件重要的事。」
但是,韋伯還是不認為會有多大改變,至少短期內不會:「我想,死亡人數的趨勢還是不會變,每年還會有更多人在飛鼠裝跳傘時死亡。就算裝備變得更精良,我們管理的方式也嚴格到不行,還是會有一小部份的人會找到方法,用風險更高的方式做出更艱難的事。」
飛?不飛?
一位定點跳傘運動員在懸崖邊後空翻。PHOTOGRAPH BY OLIVER FURRER, ALAMY PHOTO
戴維絲寫道:「我不知道為何我們的文化大都認為人類會永生,或是人類應該永生,而且人類有辦法消滅一切讓人意外死亡的事。死亡就是生命的一部份。」
對戴維絲而言,死亡更是她生命的一部份,不僅許多朋友在定點跳傘活動中喪生,她的丈夫理察和前夫波特(皆為前文提到的高手)也都在飛鼠裝跳傘中死亡。
她寫道:「飛行帶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也把它們帶走了。我承受的痛苦中,以飛行為最甚,但它也救了我一命,也替我帶來無比快樂。一切事物都要找到平衡。並非所有人都會覺得這種妥協是一件值得的事,但我們不是一個模子創造出來的。」
麥納馬拉是少數離開飛鼠裝跳傘界的運動員,不過離開並非易事。他說,放棄這項活動是這輩子中格外困難、可怕的決定:「我不想叫別人停止飛鼠裝跳傘。但如果有人正在猶豫不決,我想他們需要知道一件事:你還有一甲子可以冒險。」
他說:「目前我已經中斷了七年,我再快樂不過了。飛鼠裝跳傘釋放出來的腎上腺素無法比擬,但同時還有更多活動可以更加持久、更讓人長時間快樂。」
撰文:Andrew Bisharat
編譯:王年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