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隨著羅曼涅恩柯往北進入緯度極高的俄羅斯北極地區,來到一處名為法蘭士約瑟夫的群島。儘管冰的問題並不是我們的主要探索目標,它卻和我們此行要找出的答案有重大的關聯。其實問題有三個:為什麼多年冰在融化?會融化到什麼程度?又會帶來什麼樣的生態衝擊?在這個氣候變遷的年代,到高緯度的極地區域進行生物探勘時,不管是在北極或南極,冰的問題總是很重要,無論我們是直接還是間接地探討它。
我們採用間接的做法。我們一行將近40人都是2013年法蘭士約瑟夫群島「原始海洋考察計畫」的成員,從莫曼斯克往北橫渡巴倫支海而來,要透過各種不同的角度來觀察這個地處偏遠的群島,這些角度包括植物學、微生物學、魚類學、鳥類學等。法蘭士約瑟夫群島由192座島嶼組成,它們大多是由上方覆蓋著一層柱狀玄武岩的中生代沉積物所形成的。一直到蘇聯在少數幾座島嶼上設置研究站與軍事基地,這片群島才開始有人類長期居住。研究站與軍事基地在1990年代期間減少到只剩下零星幾座,不過現在融冰現象的加劇、新航路的開發以及經濟的考量使得俄羅斯政府又重新開始關注這個地區。
我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群島之間曲曲折折地移動,就看機緣與天氣把我們帶去哪裡,在北極熊不構成威脅時上岸,欣賞海象、象牙鷗和北極露脊鯨並蒐集資料。
我們的位置比北極圈還要往北800海里(1481公里),我們的船「北極星號」由觀光船改裝而成,船上原本的小房間變成了實驗室,顯微鏡擺在餐桌上,而整座交誼廳則放滿了潛水裝備,其中包括能幫助潛水員在攝氏零下1度的水中保暖的乾式潛水衣。團隊成員有俄羅斯人、美國人、西班牙人、英國人、一個澳洲人和兩個法國人。我們每天都有人在最新停靠的島嶼登陸,進行植物橫貫取樣、為鳥套上標記環、計算海象數量,或者蒐集植物,其他人則潛入冰冷的海水中做海洋微生物、藻類、無脊椎動物與魚類的採樣。在島上工作的時間有時候很長,不過我們總是能在天黑前回到船上,因為天從來不會黑。太陽不會落下;它只是在北方天空中猶疑不定地打轉。潛水耗時很短,但是冷得要命。費歐多.羅曼涅恩柯的態度對團隊非常重要,因為他讓地質學充滿了活力與熱情,這不只有助於科學研究,也能提升團隊士氣。
羅曼涅恩柯戴著遮耳帽、穿著螢光橘背心和釣魚褲、手上拿著獵槍,看起來就像是個來自美國明尼蘇達州小鎮、和藹可親的鴨子獵人。他的另一個重要配備是一把花園用的鏟子。卡特琳娜.加蘭基納是羅曼涅恩柯在莫斯科國立大學指導的博士生,有著一頭紅髮,慣於從事田野工作的她負責協助羅曼涅恩柯繪製島嶼的地形剖面圖。負責研究植物的麥可.費伊是每天隨團登陸的固定成員,因為他和羅曼涅恩柯一樣,無法抵擋對走路的渴望。費伊跋涉4800公里橫越及研究非洲中部森林的壯舉(刊於《國家地理》雜誌2000年10月號的〈中非大穿越〉及兩則後續報導中)並不是他第一次徒步穿越荒野,也不是最後一次。他現年58歲,一半的時間在阿拉斯加的一棟小屋度過,另一半則用來為加彭政府進行保育工作,但他對於徒步穿越荒野的渴望與急切卻絲毫未減。費伊對北極植物相並不熟悉,不過在踏上法蘭士約瑟夫群島的第一個下午,我就看見他至少能以屬名辨識出12種開花植物,而每一種植物都不過是石頭與苔蘚縫隙中小小一團莖上長著小黃花或小紅花的葉子而已。
九天後的現在,在一座名叫派耶爾的島嶼,費伊又趴在地上,瞇著眼睛數算植物花瓣和心皮的數量並拍攝照片。等到羅曼涅恩柯和加蘭基納測量完從海灘緩緩上升的古老海岸台地時,費伊的筆記本裡已經記錄了12種植物。
派耶爾島和其他島嶼擁有古老的海岸台地,是因為法蘭士約瑟夫群島在更新世晚期和最近數千年間都曾發生過陸地隆起,群島某些部分的累積上升高度超過90公尺。這些位於歐亞板塊最北緣的島嶼現在的海拔高度比以前來得高。隆起現象是大地構造作用力造成的,某種程度上也與冰的消融有關。冰川逐漸融化之際,質量會變小、重量會減輕,下方陸地往往會回升,就像沙發上的凹陷會在我們起身後回彈一樣。因此,地景本身與它所支撐的生態系處於何種狀態,有部分取決於冰的存在與否。
自從登上派耶爾島的海灘後,我就沉迷在費伊的花草塗鴉筆記中,直到我聽到羅曼涅恩柯呼喊著要我們注意一隻北極熊;牠高大又俊美的剪影出現在西邊的一道山稜線上。這隻熊似乎沒有察覺到我們,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牠走路時,小小的頭在長長的脖子起伏的肌肉前端向前點呀點的。負責保護我們的保全人員是一個名叫丹尼斯.曼尼柯夫的年輕男子,他背著一把裝了一只香蕉形彈匣的Saiga-12自動霰彈槍,不過我們非不得已是不會用槍的。冰層消失也讓北極熊的日子不好過,可能會迫使牠們做出魯莽行為。各位同仁,請提高警覺。
冰層的變化多端只是在過去讓探索北極(尤其是法蘭士約瑟夫群島)顯得困難重重卻又極其誘人的原因之一。許多探險家都曾經在大膽而慘烈的極地遠征中來過這個群島,弗里喬夫.南森只是最知名的一位。1895至1896年冬季,已經放棄抵達北極點的南森曾在這裡紮營求生。和當年相比,探險活動已經相對較為簡單了,不過仍然一點也不輕鬆。我們進行原始海洋考察計畫時擁有更精確的地圖、全球定位系統(GPS)的協助,以及舒適多了的船。我們還有一位比過去那些頑固衝動的遠征隊長更為沉著冷靜的領導者:國家地理學會駐會探險家安立克.薩拉,他是一位聰明能幹的海洋生態學家,在國家地理學會與其他贊助單位的支持下促成了這項複雜的國際合作計畫,這也是他最近的一次原始海洋考察計畫活動。
不是太久以前,薩拉還在斯克里普斯海洋學研究所擔任教授,教導研究生有關食物網與海洋保育的課題,不過他對自己帶給世界的貢獻並不滿意。「以前,我覺得我自己只是在用愈來愈精確的方式記錄大自然的衰亡,」他在北極星號上的一次談話中告訴我。海洋與陸上持續發生的生態系統衰退及物種消失趨勢讓他深感憂心,因此他離開了學術界。「我要試著去解決這個問題,」他說。於是他在2005年組成了一支陣容堅強、網羅了海洋微生物、藻類、無脊椎動物和魚類等領域專家的科學團隊,啟程航向北萊恩群島,這群珊瑚礁島位於太平洋,
距離夏威夷南方大約1000海里(1850公里)。
他們在那兒的珊瑚礁潛水並進行研究,至少獲得一項重要發現:捕食者,尤其是鯊魚,約占當地生物量的85%。這顛覆了一般人的認知:傳統的生態學知識假定,在食物網中由下往上,每一層的獵物和捕食者比例約為十比一。薩拉的團隊因此把他們的發現稱為「反轉的生物量金字塔」。在明顯缺乏大量獵物的情況下,是什麼維繫著那些為數龐大的鯊魚?答案是:大量的獵物並非不存在,而是以繁殖、成長、性成熟和更替速度都很快的小型魚類的形式,充裕且持續地出現;由於捕食者不停地吃下這些小魚,牠們的存在才會難以察覺。這是了解一個生態系時不可或缺的重點。四年後,即將卸任的美國總統小布希簽署了一項法案,設立美國「太平洋偏遠島嶼海洋國家紀念地」,保存反轉生物量金字塔的工作從此獲得法律保護。當時,薩拉也在場。
在國家地理學會的持續支持下,薩拉將原始海洋計畫的模式應用到一系列其他的偏遠海洋生態系之上:這些生態系全都位於熱帶地區溫暖、豐饒、多樣性高且清澈的水域中。然後他又將目光轉向全世界位置最北的群島,也就是法蘭士約瑟夫群島。
法蘭士約瑟夫群島是隸屬於俄羅斯北極國家公園的自然保留區,因此薩拉與園方及俄羅斯地理學會建立了合作關係。他找來園方科學部副主任、北極海鳥生物學家瑪莉亞.加弗里羅擔任計畫的共同負責人。他也聚集了一些同樣能幹可靠的研究人員(包括病毒生態學家佛瑞斯特.羅威爾、漁業生態學家艾倫.弗里德蘭德、藻類專家凱奇.巴耶斯特羅斯與麥可.費伊)以及以前在其他計畫合作過並深得他信任的專業潛水人員,此外也迎來了加弗里羅以外的12位俄羅斯同事。他還找來英國倫敦皇家地理學會的保羅.羅斯,因為羅斯擁有豐富的極地潛水與攀爬經驗、絕佳的問題解決能力,還有不屈不撓的樂觀態度。在這些傑出的團隊成員之外,薩拉也邀請了少數像我這樣的媒體人。2013年7月下旬,我們一起啟航前往法蘭士約瑟夫群島;那裡的海域一直保持在近乎原始的狀態,因為至少到最近為止,大部分的海水有大半年都保持結冰。
團隊中的兩個法國人大衛.葛雷米列與傑洛姆.佛特參與此行是為了研究小海雀(學名Alle alle),這種鳥體色黑白,在懸崖上和碎石坡的巨礫之間築巢,並且會潛入冰冷的海水中覓食。小海雀在整個北極地區依然為數眾多,估計有超過4000萬隻,是世界上數量最多的海鳥之一。但是小海雀與大海雀的親屬關係卻提醒著我們,沒有任何物種能免於人類所造成的壓力。大海雀是因為人類而走向滅絕的代表物種之一,已知的最後一對大海雀於1844年在冰島外海遭人捕殺賣給鳥類標本收藏家。除此之外,葛雷米列和佛特專注於研究小海雀還有別的原因。小海雀的體型在海鳥中相當小,是海雀科中第二小的;牠們的小翅膀讓牠們既能在水下潛泳,又能在空中飛翔。小海雀的能量耗損和代謝速度都很高,所以葛雷米列告訴我,如果環境改變,牠們所受到的影響可能會比其他物種還要嚴重。而小海雀的生存環境正在改變——近來北極地區的平均溫度比過去2000年都來得高。一項北極地區趨勢的研究更預測在本世紀結束前,北極地區的溫度還會繼續升高華氏14度(約攝氏8度)之多。
小海雀主要以橈足類動物為食,這些微小的甲殼動物是北極浮游動物的主要成員。每一隻小海雀都需要吃上數以千計的橈足類動物才能飽餐一頓。「而且這些橈足類動物有特定的溫度偏好,」葛雷米列繼續解釋,「所以我們能預料,如果這些橈足類族群因為北極氣候變遷而發生變化,小海雀的反應會很劇烈。」
橈足類動物相可能會有什麼改變呢?其中一種體型較大、較富脂質的北極哲水蚤要依靠酷寒的海水與海冰維生,因為牠們以生長在海冰下的藻類為食。另一種較小、較精瘦的飛馬哲水蚤在北大西洋相當常見,通常會隨著海流進入北極地區,但不會在北極大量繁殖生長。然而,在北冰洋的水溫升高幾度時,當中的競爭平衡可能會隨之改變。較高的水溫與海冰的減少可能會使得較小、較精瘦的橈足類取代較大、較富脂質的,進而危害到小海雀和其他生物。北鱈、鯡魚與許多種海鳥都以橈足類為食,甚至連環紋海豹與白鯨等哺乳動物所賴以維生的魚類,吃的也都是橈足類動物。這就是科學家將北極哲水蚤視為北極地區關鍵物種的原因。
葛雷米列和佛特捕捉小海雀的方法,是將一塊塊「圈套毯」鋪在地上,小海雀踩上去時腳會被纏住,如此他們就能為每一隻鳥秤重、測量尺寸並套上標記環。有些小海雀也會被裝上時間與深度記錄器或地理記錄器,這些微型化的裝置大多裝在鳥的腳上或胸羽上,儲存可供擷取的數據資料。地理記錄器會追蹤小海雀完成繁殖後往南遷徙的路徑。時間與深度記錄器則會顯示鳥兒潛水的深度、每次潛水歷時多久,以及每天花多少時間如此辛苦地覓食。根據先前在格陵蘭和斯匹茲卑爾根島的研究經驗,葛雷米列和佛特知道在冬季期間,只有飛馬哲水蚤可吃的小海雀一天最多必須覓食十個小時,才能滿足能量需求。若是到了牠們必須孵育並餵食幼雛的夏天,仍只能用這種極為費力的方式取得食物,情況會比冬天糟多少?
8月下旬的某個星期一,我們在經過兩次嘗試後成功抵達魯道夫島北岸的弗利格利角,這座島是群島最北端的島嶼。在這裡,保羅.羅斯和我溜到陸地上,打算走到冰川頂端。
我們小心翼翼地從海灘往上爬,因為前一晚有兩隻北極熊在這一帶現蹤,這天早上又有另一隻。但牠們似乎已經晃到別處去了,前方沒有危險。我們身邊一如往常地跟了一位保全人員:他也是一名年輕的俄羅斯男子,名叫阿列克西.卡巴尼辛;他身上帶著閃光彈、無線電,以及一支Saiga-12自動霰彈槍,彈匣裡先裝了一些空包彈,然後才是實彈。這天陽光燦爛。一個龐大的冰穹從我們登陸的海角西側朝內陸緩緩上升,光滑的圓弧宛如月彎一般,向一片空無延伸而去。下方遠處,北極星號在鋼青色的海水上漂浮著。羅斯和我穿著冰爪、帶著冰斧,開始走上冰坡,腳底嘎吱作響;卡巴尼辛落在後頭。冰的表面很軟,雪像玉米粒一樣一顆一顆的,表面之下則非常堅固,腳步可以踩得很穩。前一天在船上關了整天的羅斯和我都因為能暫時離開而興奮不已,還會不由得傻笑。然而就在我們即將攻頂之際,卡巴尼辛的無線電裡傳出聲音,打壞了我們的興致。那是瑪莉亞.加弗里羅,她說:「保羅,北極熊聞到你們的味道了,正爬著冰川往你們的方向去。我建議你們趕快下來。」
我們互看一眼。「收到,瑪莉亞,」羅斯說。「我們知道了。」他關掉無線電。我們完全不知道她在山下正面臨非常棘手的狀況——這時在島上的隊員太多了,全都很分散,對她的告誡毫無反應,還有北極熊在四處走動。我們可以再往前走一點點嗎?羅斯問卡巴尼辛,卡巴尼辛搖搖頭,以手臂交叉的動作表示:絕對不行。不過我們想的是:可以啦。「一分鐘就好?」羅斯央求他。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還在猶豫,我們兩人拔腿就跑。羅斯和我加起來有126歲,但內心都還是青少年。我們向前狂奔,超越權威和理智所及,一路跑到歐亞大陸最北端一個就算不是最高點,但也已經非常接近的地方。用GPS看一下我們的位置,我說。
他回報:北緯81度,50.428分。海拔高度:174公尺。我迅速把數字抄進筆記本。數據拿到了。然後我們跑回卡巴尼辛身邊,他看來很不高興,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糟糕。
我們沿著冰穹的曲線往下走,看到一隻北極熊在我們和船之間,還有另一隻在我們左方。前面那隻熊正朝著我們攀爬過來。另一隻熊坐著,不過我們移動時牠就轉過頭來。卡巴尼辛交給我一個閃光彈時,我意識到情況非常危急。我們拖著腳步繼續前行。保持安靜,卡巴尼辛示意。待在一起。他看起來很緊張。冰川又廣大又開闊,而且是北極熊的地盤。我們試著在兩隻熊之間找出能逃跑的角度,不過前面那隻熊把那個角度堵死了,意有所圖地朝著我們大步走來。突然間,我覺得我們似乎只是一個雪白餐盤上的三塊紅肉。我密切注意著左邊那隻熊,預料牠會趁卡巴尼辛為另一隻熊分神的時候展開攻擊。
卡巴尼辛把槍放在冰上。他拿回我手中的閃光彈,旋開蓋子,朝前方那隻熊大概的方向丟去。一道紅色磷光掠過冰上,看起來就像《小飛俠》裡四處飛舞的仙子「叮噹」。熊驚惶地往左邊跑了幾十步,我們終於有了逃脫路線。
我們運氣很好。薩拉後來提醒我們,無論是自己丟了命或是讓北極熊丟了命,都會毀了這次的考察行。
在靠近群島中央的海斯島東北岸上坐落著一座老舊氣象站的遺跡,它名為克倫克爾氣象站,在蘇聯時期非常活躍。1957年設立以後,它的規模逐漸擴大到擁有好幾座以鋼索撐起來的巨大天線、一座小型研究用火箭的發射台、一條運送補給品與設備專用的小型鐵路,以及數十棟建築物。在克倫克爾氣象站的全盛時期,有200人在這裡工作與生活。現在只有6個人,還有至少兩隻狗,一隻黑臉的哈士奇和一隻奶油色的,牠們在羅曼涅恩柯、加蘭基納、費伊和我跳到岸上時,好奇地迎接我們。
站長已經得到通報並准許我們進入,然後就讓我們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自行在他小小的殘破領地漫遊。只有狗兒跟著我們。
據羅曼涅恩柯所言,這座氣象站在1967至1987年間相當繁忙。當時,法蘭士約瑟夫群島上另一處的一座蘇聯空軍基地專供長程轟炸機起降及巡邏北極之用,那些轟炸機隨時處於緊繃的備戰狀態,就和美軍基地的轟炸機一樣。然而克倫克爾氣象站與軍事無關,它是為科學而設立的,而且因為與在其他地方發射類似的研究火箭的法國氣象學家合作,還帶了些國際主義的色彩。後來在進入1990年代之際,這裡隨著蘇聯解體而有了極大的變化。
讓情況雪上加霜的是,克倫克爾氣象站在2001年遭到大火肆虐。工作人員被撤走,而且沒有人接替。他們離開了他們的小屋和內有兩架鋼琴、撞球台及圖書室的娛樂中心,搭上船或直升機,回到本土。我們在這小型極地氣象站的遺跡中漫步時,這一切似乎又在羅曼涅恩柯心中重演。
「C’est la fin de l’empire,」他用法語說道,沒有使用複雜的過去時態。這句話的意思是「帝國的終結」。羅曼涅恩柯經歷的歲月夠長,還記得當年的一切。
自從奧匈帝國的遠征隊於1873年來到這些島嶼至今,已經殞落的帝國不只一個。曾經在這裡升起而現已不再飛揚的旗幟不只一面。證實為錯誤的地球物理學假說也不只一項,例如北極大陸的存在。北極點是真的,是一個無形但確實存在的點,但是,帶著雪橇狗隊、乘著能在海冰之間航行的船,希望取道法蘭士約瑟夫群島抵達北極點的早期探險家如南森等人,都沒能成功抵達。在看似榮耀、實則通向挫敗與幻滅的極地路線上,法蘭士約瑟夫群島一直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中途點。
由於氣象站位於法蘭士約瑟夫群島,而群島在俄羅斯北極國家公園的管轄範圍之內(儘管尚未享有完全的國家公園保護地位),所以公園管理單位已經開始進行克倫克爾的清理工作。他們預計會將氣象站納入一座計畫中的大型露天博物館。然而他們將必須面對一些困難的決定,劃出清理廢棄物與保存遺跡之間的界限。這個地方有這麼多歷史的遺物,要怎麼分辨哪些是歷史,哪些又是廢棄物?
更棘手、影響更深遠的,將會是莫斯科政府對於重新在北極部署軍力所做的決定。2013年11月初,就在我們結束航程的兩個月後,俄羅斯國防部長謝爾蓋.蕭依古就宣布計畫派遣一支具有破冰能力的戰艦中隊去保護新的跨北極航線與潛在的石油及天然氣礦藏。據俄羅斯新聞社報導,截至2011年為止,俄羅斯95%的天然氣儲量與60%的石油儲量位於北極地區,不過大部分的油田和天然氣田都位於比較靠近本土的巴倫支海和喀拉海底下。這些油田與天然氣田的分布模式以及氣候暖化現象,促使了俄羅斯將眼光放向更北的地方。國防部長的宣告甚至提到重新開啟法蘭士約瑟夫群島的空軍基地。這種宣示主權的大動作如果真的發生,是否能與北極生態系的保護工作共存?安立克.薩拉是位沉著冷靜的樂觀主義者,他認為答案是肯定的。畢竟一般認為俄羅斯總統佛拉迪米爾・普丁的立場傾向於自然保育——不過,說到普丁,誰又說得準呢?薩拉希望法蘭士約瑟夫群島很快就能獲得國家公園地位的全面保護,而且他認為駐軍增加「事實上將能協助執行保護工作」。
潛藏在這所有議題之下的冰的問題,不是任何一次單一的探勘行動能回答的。數據可以測量,照片可以拍攝,現在和早期探險家所目睹的冰層覆蓋範圍也可以比較,不過因果關係的問題是廣泛且複雜的。我們團隊的科學家做的是優秀的田野科學家所該做的:針對特定對象蒐集量化的觀察資料。艾倫.弗里德蘭德一次又一次地潛入冰冷的海水中,辨識出16個北極淺水區魚種,並且開始思考為什麼這裡的多樣性似乎很低。凱奇.巴耶斯特羅斯同樣整天穿著乾式潛水衣待在水中,凍得手指麻木、雙頰紅通通的,他製作了一份完整詳細的海洋藻類清單與生物量評估,這是從未有人做過的工作。瑪莉亞.加弗里羅和她的團隊為象牙鷗、三趾鷗、厚嘴海鴉、小海雀、歐絨鴨和北極鷗統計數量,也替部分個體測量尺寸、秤重、套標記環與安裝地理記錄器。佛瑞斯特.羅威爾和他指導的研究生史蒂芬.奎斯塔德則從海灘的軟泥及鳥糞等各種適居的載體上採集到數十億株病毒,並將在美國一座實驗室中為這些病毒進行DNA定序,獲得對它們的進一步了解。麥可.費伊辨識並採集了超過30種開花植物。達莉亞.瑪提諾娃針對橈足類進行水柱採樣,評估北大西洋的飛馬哲水蚤在北極哲水蚤居住領域的滲透程度。這類研究成果與所有在這次探勘期間蒐集到的其他觀察資料,都有助於回答大問題中的小問題。
浮游生物群落是否正在改變?三趾鷗和厚嘴海鴉是否繁殖得和過去一樣成功?海底動物相或陸地植物相是否受到了溫度變化趨勢的影響?法蘭士約瑟夫群島的海冰現在會在夏季期間消失,因此而被困在島上的北極熊是否更集中在陸地上活動?如果浮游生物群落真的已經有了改變,是否對小海雀族群造成了明顯可見的影響?這就是生態學,一切之間都有所連結。所有的研究資料和分析結果會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間整合完成,在薩拉的審校下彙編成一份報告。
從旅程結束至今,我對啟程不久之後的某一刻仍記憶猶新,當時我和隊上的兩個法國人一起在胡克島上。我們在那裡待了一整個下午,但他們設下的圈套毯只有少許收穫。他們捉到並測量記錄了三隻小海雀。這樣的資料並不夠,如果依照那樣的蒐集速度,他們勢必要改變策略,或是選擇另一個地點。然後,就在佛特和我收拾裝備準備離開時,葛雷米列發現了一隻藏在巨礫間的成年小海雀;小海雀都在巨礫間築巢。他抓住了那隻小海雀。此時他又看到另一個東西:一隻雛鳥。於是他也抓起雛鳥並轉身面向我們,兩手中各有一隻鳥。替鳥測量尺寸和套標記環都需要兩隻手;採集血液樣本則需要四隻手才行。這兩位科學家在經過進度緩慢的一天後,突然忙碌了起來。於是葛雷米列把雛鳥交給我。我用雙手將牠捧過來,心中深感榮幸,並試著為牠擋風。過了半晌之後,我小心翼翼地把雛鳥交還給葛雷米列,他把牠放回巢內。
回想起那一刻,我不禁想知道那隻雛鳥現在身在何方。我想知道牠是否在岩石間活過了牠最脆弱的時期,長出了飛羽,並且飛離法蘭士約瑟夫群島到某個地方過冬,長成了一隻讓人欣賞、勇敢又堅強的小海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