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查爾斯.曼恩 Charles C. Mann
攝影:理查.巴恩斯 Richard Barnes
有時候你就是想花幾個小時洗你那臺貨車。天氣很好,整個泰北在春天的陽光下充滿生氣,於是你開著新買的五十鈴貨車,駛入流經你所居住的東納內村的小溪。牛和村民在旁邊來來往往,21歲、擁有時髦汽車的你站在溪水中,把車子洗得非常乾淨,如同陽光下的希望一般閃閃發亮。
撰文:查爾斯.曼恩 Charles C. Mann
攝影:理查.巴恩斯 Richard Barnes
有時候你就是想花幾個小時洗你那臺貨車。天氣很好,整個泰北在春天的陽光下充滿生氣,於是你開著新買的五十鈴貨車,駛入流經你所居住的東納內村的小溪。牛和村民在旁邊來來往往,21歲、擁有時髦汽車的你站在溪水中,把車子洗得非常乾淨,如同陽光下的希望一般閃閃發亮。
不久前,像畢亞武.阿努布拉班埔——朋友們叫他「阿欽」——這樣的人,年紀輕輕就能擁有一輛昂貴貨車的機率幾乎是零。東納內等偏遠村落的居民沒那種錢。不過最近,像阿欽這樣的家庭變得有錢多了。原因就在他背後的山丘上。十年前,山丘覆蓋著濃密的熱帶森林——豐富的原生植物纏繞糾結。今日,大多數山坡都被剃得像教官的下巴一樣光溜溜的,重新種植了一種植物:巴西橡膠樹,又稱橡皮樹。每天晚上,阿欽的家人以及東南亞成千上萬的家庭都會到農園,像採楓糖漿一樣從他們的橡膠樹上採橡膠。濃稠的白色乳膠會滴到桶子裡,凝固成固體後被壓成片狀,再運送至工廠,加工做成O形環、皮帶、墊片、絕緣材料和輪胎——許多、許多的輪胎。全球生產的橡膠中,大約四分之三會用來製造汽車、貨車和飛機輪胎——每年大約有20億個。
橡膠已經在國際政治與環境史上,默默地扮演重要角色超過150年了。你說你想發動一場工業革命嗎?想的話,你就需要三種原料:鐵,用來製造機械的鋼材;化石燃料,用來驅動機械;橡膠,用來連接並保護所有的活動零件。試試看在沒有風扇皮帶或散熱器軟管的情況下開車;不到一分鐘就會發生悲劇。想用金屬硬管而非彈性橡膠軟管輸送冷卻劑到引擎周圍嗎?那就等著金屬管被震成碎片。
大多數人如果會想到橡膠,腦中浮現的可能是一種以人工合成化學物質製造的產品。實際上,全球超過40%的橡膠來自於樹木,這些樹木幾乎全都是巴西橡膠樹。與天然橡膠相比,合成橡膠通常製造成本較低,但較脆弱、彈性較差,而且較無法承受震動。從保險套、手術手套到飛機輪胎這些絕對不能出錯的產品,天然橡膠一直都是首選材料。
鐵礦遍布全球;化石燃料也一樣。但是橡膠今日幾乎只種植於東南亞,這是因為這個區域擁有獨特條件,既有適宜的氣候,也有需要的基礎建設。儘管全球經濟起起落落,輪胎的需求依舊持續成長,這在東南亞掀起了一股類似淘金熱的風潮。對於世界上這個貧窮區域的數百萬人民來說,橡膠熱潮為他們帶來了繁榮; 阿欽的小貨車並不是東納內唯一的一臺新貨車。橡膠也幫助這個區域走出孤立。全新的 「橡膠公路」——最近一條在2013年完工——現在能從以前地處偏遠的東南亞農園連通至中國北部的輪胎工廠。
但是橡膠貿易所影響的並不只有經濟。許多像阿欽一樣的東南亞人已經引發夏威夷東西文化中心的傑佛遜.福克斯所說的「人類史上最大、最快的生態轉變之一」。在中國、越南、寮國、泰國、柬埔寨與緬甸,橡膠農砍伐或焚燒森林,種起一排又一排的巴西橡膠樹。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正將全球最多樣化的生態系之一變成單一作物區,就像美國堪薩斯州的小麥田一樣整齊一致,可能會危及數千萬人所居住的這片區域的基礎生態功能。阿欽貨車上的五個輪胎——每個輪子有一個, 還有一個備胎——每一個都像是一小片熱帶森林,被砍光壓縮成一圈光滑的黑色圓環。我和你的車上的每個輪胎也一樣。
單作栽培方式生產力很高——也很脆弱。問亨利.福特就知道了。這位工業巨人是個重度控制狂,聰明但可能不識字,經營自己的鐵礦和煤礦場,擁有自己的發電廠,砍伐的是自己的林地。他在密西根州迪爾伯恩的胭脂河廠區有一個深水港、一間鑄鋼工廠(當時是世界最大的),以及超過150公里的內部鐵路。製造汽車所需的各項材料都在胭脂河製造,只有一個例外:橡膠。福特於1927年在亞馬遜盆地取得了將近1萬400平方公里的土地,那裡是巴西橡膠樹的原生地。
過去數個世紀,原住民一直使用橡膠為衣服做防水處理並且製作粗糙的橡膠靴。到了19世紀早期,北美的居民開始向南方鄰國購買橡膠,自己製作靴子和大衣。但這些早期的橡膠製品,在夏季高溫下會融化,天冷時會失去彈性。直到1840年代,美國業餘發明家查爾斯. 固特異發現如何讓橡膠穩定後,橡膠才變得適合廣泛使用。固特異的發明稱為橡膠硫化。這為後續一連串的發明打開了大門。
探險家發現橡膠從一個奇特的物品變成一種值錢的商品後,就前往亞馬遜森林尋找生產橡漿的樹。新興城市紛紛出現,其中以瑪瑙斯最引人注目。在這座被廣大森林環繞的巴西城市裡,橡膠大亨建起巨大的豪宅、四處炫耀他們珠光寶氣的情婦,還用義大利進口的大理石造了一座華麗的歌劇院。
歐洲與北美各國政府不願仰賴一個不受他們政治掌控的國家所握有的商品。英國邱園植物園的官員開始尋找能被收買的人,幫他們把橡膠樹種子帶出亞馬遜。亨利.亞歷山大.威克漢就此登場;這名男子一直到今天仍為巴西人所唾棄。
生於1846年的威克漢是一名野心勃勃的企業家,但是他的無能與他的野心不相上下。1870 年代,他和妻子正努力在亞馬遜下游的森塔林小鎮建立一座種植菸草與甘蔗的農園。邱園和他聯絡後,他收集了超過半噸的橡膠樹種子, 將它們裝上一艘開往倫敦的船。他帶著7萬顆種子出現、並要求英國官員付錢買下每一顆種子的時候,他們簡直嚇壞了。不過這些種子的嫩芽最終還是送往了英國、法國和荷蘭在亞洲的殖民地。想成為橡膠大王的人湧入赤道森林,揮砍斧頭、點燃火把。到了1910年,已經有超過5000萬株來自南美洲的樹在亞洲生長。次年,隨著大批亞洲橡膠進入市場,巴西的橡膠價格大跌。在巴西人的震驚與憤怒中,他們獲利豐厚的橡膠產業在幾個月內就崩潰了。
在接下來的數十年,東南亞成為橡膠生產的溫床,巴西橡膠樹廣泛分布於現在的馬來西亞、印尼,以及泰國、柬埔寨、越南和緬甸的南部。暴富起來的農園主人搶著在新加坡置產。永遠在周遊列國尋找商機的威克漢被捧為新興產業的創造者,他戴起鸚鵡貝領帶夾、身穿繫著銀鏈的背心,還留著濃密、捲曲的八字鬍,像茂盛的熱帶藤蔓一般掛在下巴上。
威克漢死於1928年,亨利.福特在前一年取得了下亞馬遜盆地塔帕若斯河畔的土地。福特非常討厭依賴亞洲的橡膠,因此決定自己成為供應者。數千名工人從雨林中開闢出一座美國中西部風格的新都市,蓋了一排排典型的美式平房、浸信會教堂,還有一條有美式烘焙坊、餐廳、裁縫店、製鞋店和電影院的大街。這裡很快就被暱稱為福特之城,擁有亞馬遜地區唯一的18洞高爾夫球場。開發的規模很龐大:市區大到能容納數十萬人。福特總共花了2000萬美元建造它,相當於現在近3億美元。
徹底的災難很少見,但這個開發計畫就是其中一樁。不可思議的是,這間公司在規畫面積是臺北市加新北市四倍半的橡膠園以前,並沒有事先諮詢過任何對種植巴西橡膠樹有一點了解的人。首先,這片土地根本不適合大規模種植橡膠。這裡的土壤多沙,而且降雨有明顯的季節性。如果當時有植物學家在場,福特可能就會知道為何在野生環境中不會看到群聚生長的橡膠樹:因為它們非常容易受到南美葉枯病的侵襲。
生物學家稱之為烏氏微環菌(Microcyclus ulei)的這種病菌,看橡膠樹就像螞蟻大軍看到青蛙一樣:視為午餐。這種真菌「不會直接殺死樹木」,歷史學家葛瑞格.格蘭丁在他的《福特之城》一書中解釋。它的孢子會鑽進樹葉裡,吸取葉子的養分直到葉子掉落為止。樹葉重新長出時,真菌會再次攻擊;格蘭丁寫到,橡膠樹「會愈來愈虛弱,不是長出萎縮枝就是整株回枯」。
這場戰爭無聲而漫長,而樹木幾乎一定會死亡。在野生環境中,烏氏微環菌的孢子無法輕易地從一棵橡膠樹傳播到另一棵樹上,因為橡膠樹在森林中分布得非常分散。但是在農園裡,樹木之間距離很近,就像吃到飽餐廳的餐盤一樣,讓真菌能輕鬆在樹木間跳躍,一盤接一盤地吃。創建橡膠園時,福特等於是砸了一大筆錢創造了一個巨大的真菌培育箱。
1935年,該來的終究來了。福特之城的橡膠樹在幾個月內全數枯死——既是生態浩劫,也是經濟災難。十年後,福特悄悄賤價出售土地。此後的70年,想在中、南美洲建造橡膠農園的嘗試都告失敗。最終,獲勝的總是真菌。
駛入泰國索皮賽的郊區時,空氣聞起來就像美甲沙龍一樣。這味道來自於甲酸,這種化學物質用來凝結橡膠樹的乳膠。幾乎每戶人家的新屋頂上都有衛星天線。甲酸的味道也是財富的味道。
在索皮賽,許多人說實在就是想成為頌邁.加曼尼。加曼尼來自沒有土地的移民家庭,1992年,他借錢在鎮上種植了第一批橡膠樹。他告訴我,當時索皮賽的所有人都在種木薯,只能勉強維持收入。年輕人必須搬到曼谷才能找到像樣的工作。加曼尼借錢在3.2公頃的土地上種了大約1500棵樹,並且說服了其他三位農夫加入他的行列,承諾他們種植橡膠的人會成為百萬富翁。(他們多數人都差點達成這個目標了,他告訴我。)
在我拜訪期間,加曼尼給我看他蒸蒸日上的幼苗。他說,索皮賽周圍還有林地,等著被變成輪胎。
加曼尼不知道的是,他能買房子和車子要歸功於中國科學家。橡膠樹剛被引入東南亞時,只能生長於現在的印尼、馬來西亞,以及泰國、柬埔寨、越南和緬甸南端溫暖潮溼的赤道森林裡——這些地方和橡膠的原生地亞馬遜流域類似。
韓戰期間,美國對中國實施橡膠禁運。中國在震怒之下開發了各種能在寮國和緬甸邊界、較冷的雲南省西雙版納地區生長的巴西橡膠樹種。西雙版納僅占中國土地面積的0.2%,卻擁有許多中國物種:16%的植物、22%的動物與36%的鳥類。現在這些物種全都受到橡膠威脅。有了新型耐寒的樹種,中國軍隊在這裡建立了國營農園。小農又把剩下的土地大多種滿了。今日,你站在西雙版納的山頂上,四面八方除了橡膠樹以外,什麼都看不到。
製造一個輪胎往往需要四棵樹一個月的乳膠量。要滿足亞洲的需求,西雙版納還不夠大。在國家計畫推廣與中國企業的歡迎下,巴西橡膠樹已經散播到寮國、緬甸、泰國以及越南,就像郊區擴張一般,沿途取代了大片大片的原生林。全球的天然橡膠產量已經從1983年的大約400萬公噸躍升到今日的將近1200萬公噸。
為了種植多出來的這些橡膠,東南亞的農民清除了大約4萬6620平方公里的土地,相當於1.3個臺灣的面積。這個數字還不包括為了建造新處理場、在森林中為新的橡膠工人建造新屋,或是為了通往新農園而開闢的道路所砍伐的森林。
這些產量——加上需求下降——已經讓橡膠價格在過去幾年內下跌,但沒有人預期橡膠種植的成長會就此止步。這波熱潮意味著,像我這樣的隨機訪客,晚上在寮國北部開車會看到山丘上有火光——那是當地家庭在放火焚燒一片片樹林,好清出空地種植新樹。這意味著,十幾歲的泰國男孩會騎機車載著半打裝滿自製凝固乳膠球的垃圾袋從我身邊經過。這意味著,整個農村在凌晨兩點起床去採橡膠,因為乳膠在黎明前的流動性最好。
橡膠熱潮構成的生態威脅不僅是失去生物多樣性而已。新農園裡的橡膠樹都是亨利.威克漢從巴西偷帶出來的種子的後代。如同亨利.福特付出了很大代價才學到的教訓,這些樹非常容易受到葉枯病的侵襲。科學家在1980年代就已提出警告,只要有一顆南美葉枯病的孢子流落到東南亞,就可能會讓汽車時代戛然而止。「每一架洲際航班降落到東南亞,經濟災難的可能性就會增加,」佛羅里達農工大學的兩位研究人員在2012年警告。前一年,一份聯合國糧農組織的報告建議,所有前往東南亞的飛航旅客,只要在搭機前三週內曾涉足南美葉枯病疫區就必須接受檢疫。但這類計畫從未實施。儘管巴西科學家已經發現、並開始測試抗葉枯病的橡膠樹品種,但亞洲尚未建立抗病育種計畫。在我四度造訪東南亞期間,沒有遇到任何一位考慮培植抗葉枯病品種的橡膠農。
甚至連生態學家都不太關心這項威脅。他們關注的是「更迫切的議題」,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許建初表示。在晚上工作的採橡膠工人因為害怕在黑暗中遇到蛇,因此在山上噴灑大量的除草劑,徹底去除供蛇藏身的地被植物。仰賴這些植物的物種很快也跟著消失——生物多樣性流失更多。雨水侵蝕裸露的大地,危害土壤。
最嚴重的或許是橡膠樹在製造乳膠的過程中會消耗大量水分。生產輪胎就像是抽取山上的地下水,再將水放到卡車上出口一樣。許建初說,後果就是高地水井和河川正在枯竭。橡膠業對此的回應一直都是「大家可以喝罐裝水」,他帶著不認同的表情說。不久橡膠樹就會幾乎覆蓋整個東南亞。這些問題會從中國蔓延到東南亞的多數地方。「除非政府介入,否則熱潮不會停。」
在多霧且相當涼爽的一天,我乘車前往西雙版納的納板河流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與我同行的是保護區的研究主任劉峰,以及德國霍恩海姆大學的農業生態學家格爾哈德.藍根伯格。地景在農園和野地間來回變換,意外地讓我想起我在新英格蘭家鄉周圍縱橫交錯的田地與森林。我們要去保護區是因為劉峰和藍根伯格認為,那裡可看出橡膠如何與自然生態系共存。
納板河流域保護區與多數自然保護區不同,這裡有許多居民。兩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33座小村莊,共有大約6000名居民。這片土地分為三個區域。核心區禁止任何人類活動,和典型的荒野公園一樣。核心區周圍是緩衝區,人們可以在此居住,但只能有限度地使用資源。而緩衝區周圍是實驗區,居民可以在此從事農作——也就是種植和採集橡膠。
維持平衡很困難,劉峰說。當天下午,我們看到村民正在剷除非法種植的橡膠樹。違法者遭鄰居舉報。樹木被拖走時,森林警察在一旁監看。幾小時後,我們在類似山中酒館的地方與一些警察碰面,一起喝點東西、用些餐點。一位警察告訴我,村民受到的懲罰不嚴重——他只是希望他們能把規定放在心上。
藍根伯格認為科學家應提供事實,讓當地人決定如何管理土地。「我不怪這些農民,」他說。「他們已經窮太久了。現在他們有一種作物能讓他們參與全球市場。」科學家不能——也不應該「告訴他們停止種植橡膠樹,」他說。保育的邏輯是以保護雨林之名,禁止一切人類活動。產業的邏輯是以橡膠樹覆蓋每一塊土地。藍根伯格希望能建立一種有益的緊張關係。他希望納板河流域保護區能指出可行的方向,在這個互相連接的世界一隅,以其小規模的努力為找出問題的解決之道有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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