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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23 2014

中世紀最後堡壘

  • 中世紀最後堡壘

    中世紀最後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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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內堤位於喬治亞的高加索山區,在這裡的偏遠山村中,擁有數百年歷史的防禦塔樓昂然挺立。

 

撰文:布魯克‧拉瑪 Brook Lar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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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艾倫‧休伊 Aaron Huey

 

黎明時分,幾名男子聚集在石塔附近,長繭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刀子。位在喬治亞高加索山脈、地勢高峻的斯瓦內堤,昨晚剛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此時,天色在寒冷清澈的空氣中漸漸明亮。突然間,在卓拉希村上空,高度超過21公尺的一座座塔樓形成的古老天際線後方,高達4570公尺的環形山峰清晰浮現。數百年來,這圈山峰形成一道壁壘,讓中世紀文化最後的堡壘之一與世隔絕

 

鬍子花白、身形魁梧的前拳擊手斯維亞德.賈哲弗利亞尼帶著男人們和一隻頑抗的公牛進入可俯瞰覆雪山谷的庭院時,現場鴉雀無聲。不需任何言語。今天是稱為「歐魯摩契」的斯瓦饗宴日,於親人過世後的第40天舉辦;這一次,離開的是賈哲弗利亞尼的祖母。這些男人都知道該做什麼,因為像動物獻祭、剃鬚儀式、世代血仇這些斯瓦傳統,都已經在喬治亞的這個野性角落傳承了一千多年。「斯瓦內堤正在改變,」現年31歲、有3個孩子的賈哲弗利亞尼說。「但我們的傳統會延續,因為它就在我們的血液之中。」

 

在庭院中,他靠蠻力把公牛轉向東方;東邊,太陽已高掛在接近俄羅斯邊境的泰特努迪山崎嶇的山頂上方。基督教於第一個千禧年傳入此地以前,斯瓦人崇拜的是太陽,而這股自然的力量以及由它衍生而出的火,在當地的儀式中依然可見。當這群拿著刀的男子聚集在賈哲弗利亞尼面前時,他將一小杯私釀酒倒在地上,獻給祖母。他年邁的叔叔吟誦禱詞。接下來,他的表弟一手持蠟燭、一手擋風,點燃了公牛前額、後背和肩膀上的毛。這是以火呈現的十字架符號。

 

祝禱過後,男子們用繩索套住公牛的一條腿,一起用力將這頭吼叫的野獸拉倒在地,然後將繩子的另一端繫在一棵蘋果樹的樹枝上,讓公牛的腿高舉在空中。賈哲弗利亞尼抓著牛角,另一個村民從護鞘拔出鋒利的匕首,在公牛旁邊跪了下來,接著用手以幾乎溫柔的方式摸索,尋找牠脖子上的動脈。

 

在歷史洪流中,許多強大的帝國如阿拉伯、蒙古、波斯和鄂圖曼,都曾派兵侵略位於歐亞之間的邊疆之地:喬治亞。但斯瓦人的故鄉是隱身在高加索山谷中的一小片狹長土地,從未被征服,一直到19世紀中葉才落入俄羅斯的控制。斯瓦內堤的與世隔絕塑造了它的特性,也賦予了它歷史價值。在不安定的年代裡,喬治亞的平地人會將宗教圖像、珠寶和手稿送到山上的教堂和塔樓保管,斯瓦內堤因而成為喬治亞早期文化的寶庫。斯瓦人對自己身為保衛者的角色嚴肅以對:竊取宗教圖像的小偷會被逐出村莊,甚至受到神靈詛咒。

 

在他們的高山堡壘裡,斯瓦內堤居民還保存了一項更古老的文化:他們自己的傳統。公元前1世紀,斯瓦人已經享有驍勇善戰的名聲,這一點在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的作品中有所記載。基督教在公元6世紀左右傳入時,斯瓦文化已深植於當地,擁有自己的語言、繁複多層次的音樂,以及規範騎士制度、復仇與社區高加索山海拔最高、最與世隔絕的村莊有一些位於「上斯瓦內堤」,仍居住在這裡的斯瓦人堅守他們歌唱、哀悼、慶祝以及誓死捍衛家族榮譽的傳統。

 

「斯瓦內堤是活生生的民族誌博物館,」經營旅舍、同時致力於保存斯瓦語的挪威學者理查.拜洛格說。斯瓦語大多為口傳,許多學者認為它出現的時間比使用較為廣泛的喬治亞語還要早。「你找不到其他地方還遵行著歐洲中世紀的習俗和儀式了。」然而,當中世紀遇上現代世界時會怎麼樣?自蘇聯統治在近25年前結束後,已有數千名斯瓦人移居到喬治亞的平地,以逃離貧窮、衝突、自然災害和犯罪集團。1996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海拔最高的斯瓦村莊群落「烏希古里」列為世界遺產時,唯一通往斯瓦內堤的道路仍盜匪猖獗,少有人敢造訪。2004年,喬治亞警察與軍方大舉掃蕩,驅逐了幫派分子。現在,政府正著手將這個中世紀的高山祕境改造為觀光勝地。

 

2012年,政府架設了電力線,讓最偏遠的村莊也亮起了燈。連結上斯瓦內堤多數村莊的道路很快就會鋪上柏油,一路通往烏希古里。密集的建設讓寧靜的地方樞紐梅斯提亞變得貌似瑞士度假小鎮,路邊是成排的隔板瑞士小屋,道路兩端則有極具現代感的政府建築與一座機場航廈。同時,與賈哲弗利亞尼居住的卓拉希村隔著一條河的泰特努迪山兩側,已開始興建喬治亞最大的滑雪度假區之一。

 

但是,這些改變究竟會拯救這塊孤立的區域,還是招致它的毀滅?阿迪許年邁的族長巴佛奇.考達尼說話聲音低沉嘶啞,但他以節奏短促的斯瓦語所說的每句話都分量十足,「如果我不這麼活,我就會死。」即使高齡86歲、雙手關節扭曲、身形佝僂,考達尼依然堅持繼續從事斯瓦村莊生活中的粗重工作:用沉重的斧頭劈柴,用大鐮刀割草作為家畜冬天的糧草,修繕家族的石塔。

 

但考達尼也曾想過離開斯瓦內堤,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山居生活的艱難和危險。考達尼在「馬丘比」長大,馬丘比是大家庭和家畜所共同居住的傳統石屋。他記得當年阿迪許非常繁忙熱鬧,村裡有60戶人家、7座教堂和數十件宗教聖物。來自斯瓦內堤各地的氏族領袖會花好幾天騎馬前來,在皮面裝訂、年代可回溯至公元897年的《阿迪許福音書》前禱告。然而,災難的陰影隨時籠罩,而考達尼也總為了要貯存足以度過嚴冬的食物所苦;就算在今日,只要冬季來臨,阿迪許就會與斯瓦內堤的其他地區完全斷絕聯繫。儘管經常要面對這些艱難,1987年的致命雪崩仍讓考達尼措手不及。考達尼將家人安置在石塔的底層才得以平安度過,但那年冬天整個斯瓦內堤有許多人死亡,居民開始大量外移。

 

在愈來愈多斯瓦家庭移居到喬治亞的平地後,阿迪許成了一座鬼城,一度只剩下四戶人家居住(包括考達尼與他在村裡擔任圖書館員的妻子)。考達尼的兒子老早就離開了阿迪許,他們說服父母和他們一起在乾燥的平原上過一年冬天試試。夫妻倆待了四個月便匆匆趕回山上。「我的家族在這住了超過1200年,」考達尼說。「我怎麼能讓我的村莊消失?」

 

頭戴傳統羊毛帽忙進忙出幹活兒的考達尼,體現了斯瓦文化的堅毅不撓,也體現了這個文化所面臨的危機。他是少數能說一口流利斯瓦語的人。他也是村裡最後幾位調停人之一;長久以來,村民都仰賴調停人來仲裁紛爭,爭端從輕微的竊盜案到世代血仇都有。捍衛家族榮譽的義務雖然在今日已稍和緩,但在早期的斯瓦社會中卻造成許多世仇;因此學者認為石塔的建造,不僅是為了保護家族不受外來侵略者與雪崩之害,也是為了抵禦其他家族的攻擊。

 

在蘇聯解體後的混亂時期,血債血償的傳統又捲土重來,且來勢洶洶。「我沒有一刻可以休息,」考達尼說。在某些案例中,他協調完血價之後(一宗謀殺通常以20隻牛作為賠償),會帶著敵對的兩家人到教堂,要他們對著神像立誓並為彼此洗禮。他說,這種儀式能確保這些家族「12代不結仇」。

 

過去十年來,血仇在斯瓦內堤幾乎已經絕跡了,但是由考達尼這樣的調停人所執行的古老司法規範依然存在。還有其他的村莊傳統也歷久不衰。每年8月,當地一戶人家會負責主辦阿迪許的年度饗宴日,稱作「利查阿尼休巴」,吸引已搬到平地的舊村民前來,以及祈禱能生子或已經生下兒子而前來致謝的夫妻參與。每對夫妻帶一隻綿羊和一甕自釀的烈酒作為祭品。2013年夏天有500人共襄盛舉。在建於12世紀、小巧的聖喬治教堂旁的圓丘上,32隻羊在祝聖禮後被獻為牲祭。

 

從考達尼家15公尺高的石塔上望去,阿迪許看來美麗又孤獨。鏽蝕的百葉窗在微風中擺盪。松樹從半倒的石塔上冒出芽來。下方的河流沖壞了通往村莊的泥土路,現在只能徒步或騎馬前往。不過,阿迪許卻重生了,這都要感謝考達尼的固執和這個村莊位於熱門步道旁的地理位置。有七個家庭在過去兩年回到村莊重建家園,開起小型民宿,讓全年定居的人口增加到近30人。當考達尼的兩個鄰居磨著大鐮刀,準備趕在冬天來臨前的最後幾天割草時,阿迪許不再像個廢棄的村莊。它重生了。

 

愛情與復仇之歌一開始很輕柔,只有一個孤單的聲音唱著古老的旋律。在梅斯提亞主廣場附近一個沒有暖氣設備的房間內,其他的聲音很快也加入了,多重和聲與對位曲調逐漸堆疊,愈來愈急促,直到最後止於一個迴盪不已的清亮音符。

 

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複音音樂之一,也就是一種由兩條或更多曲調同時交織而成的複雜音樂形式。它比基督教傳入斯瓦內堤的時間更早了幾百年。但在這個秋日午後,房間裡的樂手沒有一個超過25歲。當歌唱告一段落,年輕男女從房間湧入廣場,聊著、笑著、互送飛吻,不忘一邊滑手機。14歲的瑪莉安.阿勒赫利亞尼在這個青年民俗樂團「拉古謝達」中負責彈奏三種古代弦樂器(包括呈直角狀的斯瓦木豎琴),「我們都會上臉書,」她說,「但這不代表我們忘了自己的傳統。」

 

這是斯瓦內堤既苦澀又甜美的矛盾之一:即使它的語言正在消失,它的傳統音樂卻正經歷一場復興。推動這場復興的是梅斯提亞的年輕人;這座小鎮也有對現代化的追求,其具體的展現,就是面對山坡上的石塔而建、有著起伏線條而充滿未來感的警察局。

 

阿勒赫利亞尼和她這一代的大多數人一樣,只會說一點斯瓦語。「大部分都是我們曲子裡的歌詞,」她說。但是她在音樂上的洗禮卻幾乎從一出生就開始了,四歲時已經在阿姨的合唱團裡唱歌。儘管如此,要不是因為深具領袖魅力的文化鬥士吉歐吉.查托拉尼牧師在13年前推行的一項青少年計畫,她的音樂天分可能早隨著斯瓦的音樂傳統一起凋零了。

 

查托拉尼坐在教會的墓園裡,回憶蘇聯解體後的紛亂如何讓在共產主義近70年壓迫下已經岌岌可危的文化幾近消失。「當時的生活很艱難,」他撫著自己的長鬚說。他對著墓碑點點頭,有些上面刻著因血仇而遭到殺害的年輕男子肖像。「那時,村莊的人愈來愈少,我們的文化一點一滴地流逝,」他說。「我們一定要有所作為。」他的計畫已經將傳統音樂和舞蹈傳授給數百名像阿勒赫利亞尼這樣的學生,他形容這個計畫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現在,它照亮了另一種未來。那天晚上,這些年輕的音樂家穿著全套慶典服裝回到梅斯提亞的廣場:男孩穿著酒紅色長袍,腰帶掛著銀製匕首;女孩穿著黑色的簡樸長洋裝。觀眾則是50名穿著鮮豔連帽厚外套的外國遊客,每人付了6美元欣賞表演。早在遊客開始造訪斯瓦內堤前,斯瓦音樂就已開始復興,但是一直到2012年才有男子樂團「科維里亞」首度為遊客表演。外界對這種複雜的音樂形式愈來愈感興趣,也在斯瓦內堤引發了正面效應:愈來愈多斯瓦兒童爭相參加查托拉尼的音樂班。

 

在斯瓦內堤,就算是陳年的血仇仍可能留下深遠的影響。在一個世紀前的卓拉希村,賈哲弗利亞尼的曾祖父因為他養的一頭得獎公牛被宰殺而殺了鄰居報仇。這段世仇直到賈哲弗利亞尼一家賠給鄰居1公頃的農地和20隻牛才得以平息,這種血價的影響至今仍籠罩著他們。

 

賈哲弗利亞尼家現在只有一隻公牛。另一隻用來獻給賈哲弗利亞尼過世的祖母,砍下的牛頭擺在一張木桌上,雙眼還張著,厚厚的灰色舌頭垂在一邊。在牠死不瞑目的注視下,賈哲弗利亞尼和其他卓拉希村的男子狼吞虎嚥地吃著歐魯摩契儀式中的第一道菜餚:辣味燉心肝。稍晚,在喧鬧的晚宴開始之前,自祖母過世後已有40天沒剃鬍子的賈哲弗利亞尼和幾名男子聚集在她的房門外。他們禱告,敬酒,然後從亂蓬蓬的鬍鬚剪下幾撮放在供桌上,旁邊還擺了她的木頭拐杖。

 

逝者,如同歷史一樣,在斯瓦內堤永不會被遺忘。接下來的一年,賈哲弗利亞尼一家會每月舉辦一次規模較小的餐宴紀念祖母。然後,全家人會在復活節前70天齊聚進行「蘭波羅巴」,這種追憶亡魂的儀式結合了基督教傳入前與傳入後的元素。賈哲弗利亞尼和男性親屬會拿著燃燒的樺樹枝穿過雪地,放在祖母的墳墓旁,在火炬燒盡前相互敬酒禱告。

 

傳統的餘燼還能在斯瓦內堤悶燒多久?歐魯摩契過後的早晨,已經剃掉鬍鬚的賈哲弗利亞尼穿過山谷,準備展開新工作,他將加入一個工程隊,負責鋪設延伸至山口的泥土路。這條路最終會一路通到烏希古里,但目前這個路段的工程,是為了讓重型機具可以進入泰特努迪山上正在建造的滑雪度假村。在卓拉希村下方的河邊,鐵絲網圍欄所圈住的一排排升降椅和纜車,說明了未來將如何發展。

 

山谷中即將來臨的轉變,以及預定在更南方建造的水力發電廠,都讓許多斯瓦人惶惶不安。他們的村莊、他們的土地、他們的傳統會怎麼樣?賈哲弗利亞尼試著樂觀以對。他認為滑雪度假村可以為他們這塊孤立的山區注入亟需的資源,而當初離開村莊那20戶人家,也有一些會被吸引回來。「我們需要更多工作、更多機會,」他說。

 

賈哲弗利亞尼與寡母一起坐在廚房爐灶旁,凝望著空中的山巒剪影。當他的姊妹們搬到喬治亞的平地時,他留在斯瓦內堤,因為他是獨子,也是家裡最後一名男性。現在,31歲的他無法想像自己會離開。「你們十年後再回來,」他說,笑著讓他兩個小女兒爬到背上。「來看我們的村莊還在不在。」他的信心來自斯瓦內堤漫長的生存史,也來自一個簡單的事實:現在,他也是斯瓦文化薪火的守護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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