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傑瑞米.柏林Jeremy Berlin
章魚華特看來怡然自得。這隻離世50年的北太平洋巨型章魚,泡在一缸裝了乙醇溶液的40公升水箱裡,2公尺長的腕足收起交疊,以頭足類動物的姿態長眠。牠的隔壁鄰居來自大西洋,是一群裝在罐子裡的海鞘,只是牠們原本的藍綠色生物光早已黯滅。架上的珊瑚和藻類仍保持生前的姿態。大溪地螺彷彿一串串花環垂吊在掛勾上。
再來還有許多櫥櫃,一共230座,這些密閉、特製、溫溼度穩定的櫃子裡,擺放著1000萬種軟體動物的標本。其中許多標本是由恩尼斯特.夏寇頓、梅里韋瑟.劉易斯與威廉.克拉克、吉佛德.平裘特,以及威廉.巴特蘭等人所帶領的長征探險中採集而來的。
這裡是費城自然史學院。我們經過其他兩處館藏區才來到這裡:首先,進入收藏好幾櫃金龜子和採集自世界各國的400萬隻蟲子的昆蟲館,往上爬個半樓。接著,經過一批非常古老的標本──包括泥盆紀時期的有肢魚、湯瑪斯.傑弗遜所有的乳齒象象牙,和一塊塊來自英格蘭的魚龍骨,最後才抵達這些珍奇館藏。
每提到「發現」二字,榮耀總被歸於探索活動。其實,在田野現場找到標本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作業,則全在博物館不為人知的角落和受到悉心照料的館藏之中進行。往往是在標本採集的十幾年後,科學家才開始在這裡描述、命名、標示、登錄新物種。他們也在這裡細細發掘古老動植物的未知祕密,這些標本的生命縱然消逝,卻以獨特的方式存活,留下物理、分子及同位素資料,能顯示演化、生態、醫學到遷徙等各方面的資訊。
自然史學院資深成員,也是作家兼歷史學家羅伯特.麥克拉肯.培克說,學院是由一群業餘的博物學者在1812年所創建,因此它是西半球歷史最悠久的自然史博物館。
人類總是在蒐集東西。不論這是狩獵採集時代的遺緒、是從混亂中創造秩序的需求,或純粹想擁有和保留的慾望,這種占有的衝動都是人類心靈的典型印記。然而,到了病態的地步便是一種危險。對有囤積強迫症的人而言,什麼東西都有其價值。其他人可能執迷於某一樣物品,臣服在作家尼可拉斯.巴斯班斯所謂「溫和的瘋狂」下。1869年,愛書成痴的湯瑪斯.菲利浦爵士說他必須「世上所有的書都擁有一本」。演化理論學家史蒂芬.古爾德曾寫到,對狂熱者而言,「蒐集的熱情全年無休,是一種幸福的執著。」
我們的故事就從這種執著萌芽。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驀然驚醒,看到廣大的世界,重視階級地位的皇室及貴族(例如哈布斯堡王朝及梅第奇家族),還有醫生和藥師,開始蒐集各色物品,全擺在一個房間內。這種房間稱為「文德卡麥恩」,也就是珍奇室,裡面包羅萬有,有美麗的、怪異的和具有異國情調的物品:經防腐處理的動植物、科學儀器、藝術品,還有基因突變的生物。
「一間理想的珍奇室裡會擺著填充鱷魚標本、保存良好的木乃伊、瓶裝胎兒(最好是雙頭),寶石、礦石和化石、阿茲特克族的頭飾或日本儀刀、油畫以及古董雕塑,」學者泰瑞.巴蘭傑說。巴蘭傑和人共同撰寫了最近一場曼哈頓展覽的圖錄,展覽由收藏家佛蘿倫絲.費爾林頓所策畫。
換句話說,這些現代博物館的前身,謳歌的對象其實是奇珍異品,而非科學。接著登場的,是對萬物秩序充滿狂熱的瑞典植物學家卡爾.林奈。林奈曾寫道:「走向智慧的第一步,就是要認識事物本身。」他發明了一套可將所有生物分門別類的分類系統:以兩個拉丁字組成學名,首字為屬名,末字為種名。
培克說,林奈和啟蒙運動為正規的科學蒐集,以及收藏品在19世紀時從私人轉為公共性質打下了基礎。博物學者開始以審慎嚴謹的態度製作標本。但早期的保存技術有時弊多於利:昆蟲可能泡在酒精裡,蛇類標本裡塞滿稻草,貝類則煮沸後放在木屑裡運送。
現在的標本已不再是以火燒的方式消毒,而是冷凍處理,培克說。利用X光和微電腦斷層掃瞄就能不破壞標本而窺見其內部。保存機構的氣候環境也會維持穩定。「攝氏18至21度的室溫和大約40%的相對溼度,是自然歷史收藏品最理想的保存條件,」史密森學會的鳥類專家克里斯多福.米藍斯基說。
這裡是「人類文化將對於自然界的知識以實體保存的地方,」管理1億2600萬個標本的史密森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柯克.強森說。「這裡是金庫,是聖殿。」
這裡也是時光機。史密森的鳥類學家海倫.詹姆斯利用從鳥類化石取得的資料,發現了如今已絕種的島嶼物種。她的同僚,鑑識人類學專家凱倫.布威爾海德,正在調查19世紀博物學家羅伯特.肯尼考特的死亡之謎。
強森指出,這種尖端研究工作已愈來愈透過合作方式進行,這都多虧了館藏數位化,讓博物館得以將標本登記編目,科學家能夠交流資訊,民眾也可從遠端獲取這些資訊。「現在,」他說,「用iPhone就能成為一名馬賽族戰士,還能欣賞館藏品。」
但這並不表示數位科技可以取代真實的館藏品。「實體和數位館藏都有存在的必要,」古生物學者戴許勒表示。「標本實體才是呈現該生物出現在當時當地的最終證據,光是文字或圖像是不夠的。」或者就如培克所說:「如果我們館內有的不是1800萬個標本,而是1800萬張標本照片,我想應該不會有人重視我們。」
強森也同意。「達爾文最重要的見解,就是所有生物都環環相扣,」他說。「而博物館的收藏正好具體說明了這個層面。就算有些物種已經滅絕,但牠們的DNA還在這裡。我們是地球知識的保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