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魯馬努國家公園內的馬奇健格部落傳說,人老時若是走得很痛苦,死後或許會變成危險的生物。
葛連‧薛帕(Glenn Shepard)看起來就像大多數在熱帶地區待了很多年的白人:英俊、但皮膚看起來卻比雙眼還滄桑。身為人類學家的他,和祕魯亞馬遜流域的馬奇健格族原住民一起生活了將近30年,除了古銅膚色以外,他也學會了在碰到長時間耽誤、不幸和意外時能保持平靜的熱帶能力。他一直告訴我,順其自然。
祕魯馬努國家公園內的馬奇健格部落傳說,人老時若是走得很痛苦,死後或許會變成危險的生物。
葛連‧薛帕(Glenn Shepard)看起來就像大多數在熱帶地區待了很多年的白人:英俊、但皮膚看起來卻比雙眼還滄桑。身為人類學家的他,和祕魯亞馬遜流域的馬奇健格族原住民一起生活了將近30年,除了古銅膚色以外,他也學會了在碰到長時間耽誤、不幸和意外時能保持平靜的熱帶能力。他一直告訴我,順其自然。
我們搭著一艘裝了馬達的獨木舟,一路慢行前往馬奇健格族的塔亞柯美村——那裡深藏在祕魯馬努國家公園的心臟地帶,沒有任何一條陸路可以抵達。(想深入了解馬努國家公園和馬奇健格族,請見《國家地理》雜誌2016年6月號。)
馬努河很淺,是巧克力牛奶的顏色。葛連腿上放了一大塑膠袋的古柯葉,我倆的嘴裡都塞了一團。他還加了一點點名為洽美洛(Chamayro)的甜味藤蔓、和一種名為普哥羅(puigoro)的植物燒成的灰一起嚼。這感覺像一杯很濃的咖啡,但是平和多了。
葛連正在跟我說馬奇健格族人的死亡故事。
「有些人會直接走上天空。」他說。有一次他和整村人一起找一位老婆婆,找了好幾個星期。她脫掉了所有的衣服,就這麼消失不見了。他們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不過,更麻煩的是那些變成美洲豹的人──豹人,你可以這樣稱呼他們。
「有些老人家,」葛連說,「尤其是健康狀態很糟的老人家,老邁又失禁──他們過世後,你要在他們的鼻子上放焦油,才能在他們變成美洲豹之前先把他們悶死。」
「普通的美洲豹大多會遠離村莊,」他繼續說。「那種很兇猛殘忍、會跑進村子去的,是豹人。這樣的美洲豹通常年老又體型龐大,牙齒都磨禿了,變身成美洲豹叫做『梅塔甘錫』(maetagantsi),這個詞的意思其實是『長出毛皮』。那就是在他們身上發生的狀況,先是發生在他們生病時的夜晚、然後就是在他們死掉以後。」
葛連對馬努的幾個主要村落瞭若指掌,就像他很熟悉自己維吉尼亞的家鄉一樣。他在唸普林斯頓大學四年級時首度來到這裡,研究藥用植物。他在1987年11月抵達塔亞科美村,是個修長、嚴肅、蒼白的19歲年輕人。
他第一次待在村裡的那段時日,遇見了科內力歐‧帕斯卡‧寇夏尼(Cornelio Pascal Koshani),當時科內力歐年約46。就像大部分塔亞科美村人一樣,科內力歐是獵人、採集者,也是自耕自食的農夫。他最拿手的是鳳梨。村子的範圍很廣,他就住在離村子中心最遠的那間房子裡。
「他會從聚落走40分鐘的路,帶一串熟透透、香甜又多汁的鳳梨給我。」葛連說。「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鳳梨。他有魔法。」
兩人很快就有了交情。幾十年來,每當葛連回到塔亞柯美村,總會帶把刀給科內力歐、或是帶幾個鍋子給他太太。科內力歐則會帶鳳梨來,直到後來他體力太差,沒辦法繼續照顧他的樹為止。那時他就靠著雕刻木頭讓自己不要閒著。「我家裡有十幾把他做的湯匙。」葛連說。
「他真是最可愛的老人家了,永遠笑容滿面。他會唱一首很美的情歌。他不是療癒薩滿,但他曉得所有的愛情魔法。反正馬奇健格人高深莫測,因為薩滿絕對不會明說自己是薩滿。」
當科內力歐還年輕的時候,做了一件危險的事情。他吃了一種名為「卡維里尼」(kaviniri)、會引起幻覺的植物,好讓自己變成更厲害的獵人、並與獵物的守護靈連結。馬奇健格族人大多都會服用幻覺植物,但多半不會使用卡維里尼,因為這種植物引起的痙攣和幻覺太強烈了。馬奇健格人相信卡維里尼是美洲豹送給人類的。用西方的話來說,服用這種植物是魔鬼的交易:你會變成更棒的獵人,但等你老死的時候,就可能會變成美洲豹。
當我們抵達塔亞柯美村的時候,船夫助手賈維耶跳進淺淺的水中,把船綁在樹上。河岸陡峭,還有滑不溜丟的紅色泥漿。我們帶著所有的裝備下了船,掙扎著爬上河岸、踏入森林小徑,最後終於走到一處林間空地。站在這處林間空地的男孩,帶著一把小孩尺寸的弓和裝著黑色羽毛的箭。馬努國家公園裡禁止用槍,這裡的每個人都是用弓箭狩獵的。
男孩名叫達爾芬(Delfin),身為第一個迎接我們的人,他得以告訴我們當地的新聞,而對馬奇建格族人而言,一定是用最近誰死了來打開話匣子。他們的標準問候語意思其實就是「你媽還活著嗎?」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葛連才知道科內力歐死了。
亞馬遜流域的人、植物與動物:祕魯的馬努國家公園不只是全世界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方,也是許多人的家。馬奇健格族原住民和其他部落,就生活在這片偏遠而遼闊的雨林中。攝影師查理‧漢米爾頓‧詹姆士(CHARLIE HAMILTON JAMES)談起前往公園沿途所碰到的挑戰,以及拜訪這個過去未曾接觸外人、如今第一次感受現代化影響的村子與居民。
達爾芬泰然地擺了幾個姿勢給我們拍照,然後我們就拖著裝備走上前往公屋(casa communal)的小徑。公屋是上面搭了茅草屋頂的幾根柱子,長度將近八公尺,是我們要紮營的地方。他說,如果整夜都開著太陽能燈,蝙蝠就不會來吵我們。地面上濺著硬掉的鳥屎。
村裡的人過來看我們,聊聊天。葛連幫我翻譯。科內力歐的故事可多了。
葛連上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在晚上變成美洲豹已經好幾個月了。「他真的很難過,非常擔心可能會咬死自己的孫子。」葛連說。「他吃得很少。很多老人家會沒胃口,因為晚上變成美洲豹的時候會吃東西。」不過有人送了科內力歐一些蜂蜜,他認為這或許可以把他治好,因為蜂蜜會取代並中和美洲豹喝下的血。葛連上次離開的時候,他的精神很不錯。
吃過晚餐之後,葛連和賈維耶面對面蹲著,用特殊的煙斗把菸草噴進彼此的鼻腔裡。這種菸草很烈,他們眼淚都流出來了。葛連看起來有點頭昏腦脹,他早早就上床去,在明亮的燈光下睡著了。
第二天葛連覺得非常不舒服。我懷疑他菸草抽過量了,不然就是在哀悼科內力歐。
好幾個月以後,等他回到巴西的家,他才會知道那天晚上他的盲腸可能破了。當醫生切除受感染的盲腸時,這個器官已經腫得和葡萄柚一樣大。他竟然能帶著腫成這樣的盲腸四處亂跑了好幾個月而沒有掛掉,讓他的醫生瞠目結舌。
葛連休息的時候,我和廚子奧蘭多(Orlando)與船的駕駛潘裘(Pancho)一起去拜見村中族長,雷納多‧潘尼亞‧丁皮亞多(Reynaldo Peña Timpiato)。他就住在科內力歐以前開墾的空地上,因為他和康內利諾的女兒派翠西亞(Patricia)結婚了。我們在叢林裡走了45分鐘才到那個地方。雷納多和他岳母正在為一棟建築編織新的棕櫚葉屋頂。一隻寵物蜘蛛猴在附近的陽光下打瞌睡。
科內力歐的遺孀,烏莎比雅‧艾蘇索‧梅秋西娜莉(Eusebia Asuso Mechoshinari)個子嬌小、有雙大耳朵,看起來心情很不好。我們沒有人真的會說馬奇健格語,但還是設法傳達了葛連‧薛帕人不舒服,留在帳棚裡。雷納多說他會過去看看。
沒多久之後他就到了公屋。他穿著螢光黃的足球衫、格子短褲,戴著卡西歐夜光錶,還反戴了一頂上面寫著RENIC的棒球帽——那是簽發身分證明文件的祕魯政府機構的名稱縮寫。
他和葛連聊科內力歐的事聊了很久。蜂蜜是起了一點作用,但維持不了多久,雷納多說,後來科內力歐又開始長出毛皮。他死時變成很大隻的美洲豹,跑到尤米巴托村去了,那是上游處距離最近的有規模村落。
幾天之後我們也到了尤米巴托村。我們在那邊聽說,科內力歐變成的美洲豹咬死了八隻狗和不知多少隻雞。有時還會埋伏在診所下面,逼得醫護人員只好帶著砍刀出門。有個名叫瑟爾沙(Celsor)的獵人告訴我們,他在常有人看到那隻美洲豹的小徑上設了掩蔽處,等到美洲豹靠近,就一箭射穿了牠的心臟。
瑟爾沙瘦小又愛笑,看起來不像是那種可以一箭射穿美洲豹心臟的人。不過馬奇健格族許多最棒的獵手都害羞又瘦小。他們從來不自誇。
瑟爾沙說他和其他村民把美洲豹的屍體燒掉了,這樣科內力歐的靈魂才不會再回來。
在我們返回下游的路上,葛連和我又去看科內力歐的遺孀烏莎比雅。她還在弄那個棕櫚葉屋頂。葛連問她,能不能要一件她丈夫的木雕作紀念。她說科內力歐死的時候,她把他所有的東西都燒掉了,因為她會怕那些東西。她看起來很抱歉,因為沒有東西可以給他。葛連似乎很不願意離開她。
我們第一次去塔亞科美村的時候,對於馬奇建格族人相信有豹人這件事,葛連給了我一個人類學上的解釋。
對馬奇建格族人而言,哀悼或懷念死者是很危險的。有些老人會直接走進森林或天空,免得麻煩家人。而會變身美洲豹的則是其他人——有些老人在生命最後階段會變成家人的負擔,照顧他們的家人在他們過世後會覺得鬆了一口氣、卻又因此而覺得有罪惡感。
如果老人家死後變成美洲豹,你就比較不會因為希望他死掉而覺得矛盾。而這種轉變也符合平常觀察到的實際情況:出沒馬奇健格村落找食物的通常都是老美洲豹。
不過,葛連說起話來,還是常常一副他真的相信科內力歐變成了美洲豹的樣子。許久之後,等我們都結束了那趟旅程,我向他問起這件事。
「亞馬遜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大到這些神祕事件可以繼續存在。」他說。「說不定都是真的啊。」
撰文:Emma Marris
編譯:鍾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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