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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 29 2013

最後一次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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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次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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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羅伯特.德雷珀(Robert Draper)

 

時間是2013年5月31日,晚上6點剛過。55歲的追風人坐在白色雪佛蘭科伯特轎車裡的副駕駛座上,瞠目結舌地盯著駕駛拿到他面前的攝影機。然後他從車窗回望俄克拉荷馬州里諾市的郊區;小麥田泛著詭譎的光芒,在狂風之中顫慄。離車子不到3.5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對漏斗雲從一片巨大的烏雲中盤旋而下。錄影帶中,男子的聲音雖然聽不出驚恐,然而,以他身為一位科學家而言,也不算冷靜客觀。

 

「噢,我的老天,這個龍捲風肯定威力無比,」他說。

 

男子皺了皺眉頭,搓著下巴,用力的模樣幾乎有點滑稽。他的名字是提姆.薩馬拉斯,成年後的大半歲月都與危險的龍捲風為伍。老實說,他對龍捲風近乎癡迷,使得他的妻子凱西挖苦自己的丈夫是「和大地之母外遇了」。

 

比起往常,這段不倫之戀在今年春天算是較晚復燃。「龍捲風都被誰吃掉了?」他在推特上抱怨。不久,追風人之間流傳的「五月魔法」來臨,並且伴隨著來自墨西哥灣的南風所引發的垂直風切,將通過洛磯山脈東移的氣流抬升、冷卻而形成雷雨,所經之處也讓全美各地的追風人網路聊天室裡充滿了開心雀躍的討論:惡劣天氣來了!超棒的惡劣天氣來了!

 

5月18日早上,薩馬拉斯吻別了凱西,確認他的麥當勞幸運起司堡(一個貨真價實、已有點發霉的起司漢堡)有好好地放在他那輛科伯特的儀表板上。接著,他與45歲的氣象家卡爾.楊以及薩馬拉斯24歲的兒子保羅,從他位在科羅拉多州本內特的家出發,向東疾馳,前往中西部被稱為「龍捲風巷」的平原。

 

接下來的四天裡,薩馬拉斯和他名為TWISTEX的團隊行經堪薩斯州、俄克拉荷馬州和德州,開了數千公里路,遇到至少11個龍捲風。而後薩馬拉斯回家待了四晚,再開著裝設巨無霸高速攝影機的卡車上路,目的是前往堪薩斯州進行閃電研究。不過他也坦言,「帶了第二輛車,也許就可以追龍捲風當副餐了」。

 

在5月31日的錄影帶中,薩馬拉斯坐在第二輛車,也就是那台科伯特裡,他又再度追逐著另一個風暴。然而,這次顯然氣氛不太尋常。

 

「它直撲俄克拉荷馬市,」他喃喃道。

 

當天下午,好幾個雷雨在俄克拉荷馬州中部上空沿著冷鋒逐漸形成,這個龍捲風就是雷雨集結而成的產物。下午6點剛過,龍捲風從最南端的超大胞雷雨頂部開始下降,那正是溼熱空氣最旺盛之處。此時它已經變成一個既厚重又潮溼的怪獸,呈逆時針旋轉,彷彿一個瘋狂的芭蕾舞者,舞過電弧燈照耀的平原。矗立在它路徑上的林樹,也如同被惡魔附身般搖顫。

 

「好,我要停車了,」楊說。他邊開車邊拍攝這場風暴。

 

車子停了下來。薩馬拉斯和楊爬下車,正透過另一個錄影鏡頭記錄龍捲風的保羅也下了車。他們三人站在碎石路旁,半瞇著眼透過風雨望向前方。就在這時,第三個漏斗雲從空中捲繞而下。

 

「三個渦旋!」楊驚聲大叫。

「沒錯,」薩馬拉斯說。他轉身面對攝影機,對剛剛目睹的景象一臉敬畏。「哇,這會是個超大龍捲風。」

楊也同意:「而且可能會持續好一段時間,橫掃好幾公里。」

 

幾分鐘後他們回到車上。雨刷來回擺動,繼續東行的他們一路沉默。龍捲風在他們的南邊轟隆隆移動,陰鬱的天空裡閃電乍明乍滅。電線猛烈擺盪。龍捲風愈來愈大,完全遮蔽了陽光,車內三人陷入一片黑暗。

 

「這場風暴很猛烈,」其中一人說。

 

停止錄影帶。停下來想想看:這幾個人並不是受到暴力吸引,他們並不追求廉價刺激,也不是意圖以科學之名壯烈成仁的自殺科學家。尤其是提姆.薩馬拉斯,他是傳奇的追風人、發明家,也是國家地理探險家,大家都知道他工作態度非常謹慎。他賦予自己一項長達十年的使命:在龍捲風的路徑上設置稱為偵測器的測量儀器。儘管這項工作的本質風險極高,他仍竭盡所能地降低危險。他會反覆練習如何布署偵測器,記下每次耗費的時間;他會研究當日的天氣模式,彷彿全體隊員的性命都託付於此;他會策畫好逃脫路線。但即使做了這麼多準備,如果路況太差,或龍捲風挾帶太多雨水導致行進路線難以辨識,薩馬拉斯都會毫不遲疑地中止任務。「有太多次,我們因為他說:『不行,太危險了,』而放棄布署偵測器,」TWISTEX成員之一東尼.勞巴赫回憶。「有時幾乎讓人不太高興,我們就會說:『拜託,我們可以的!』可是他就是謹慎到家。」

 

然而這些大家所熟知的事實,要如何解釋5月31日取走三人性命的那場悲劇?是這名完美主義者犯下致命的錯誤嗎?還是里諾市那場風暴根本就是一隻違反所有計算的野獸?

就算最後仍有問題無法獲得解答,其實也相當合適,畢竟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這些被追逐的風暴就是個謎團。龍捲風是如何形成的?過去40年來,隨著都卜勒雷達和其他先進雷達技術的發展,研究者愈來愈能夠掌握如何追蹤被稱為「超大胞」的旋轉風暴。而風暴過後,也能利用「藤田級數」以及後來的「改良型藤田級數」為龍捲風的破壞性分級;這兩個級數,都以氣象家藤田哲也命名,他從測量廣島和長崎受到原子彈破壞的程度而開啟了研究之路。但誠如這個領域的權威之一豪爾•布魯斯坦所說:「我們就是無法完全明白,那些會製造龍捲風的超大胞,跟不會製造龍捲風的超大胞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同。」

 

這個根本的謎團,同時吸引了身為科學家的提姆.薩馬拉斯和他心中的小男孩。在早年,追風人靠的是摺疊式地圖,還得到處尋找電話亭才能收到天氣報告,當時,追逐龍捲風就是與一個輝煌又充滿破壞性的謎團近距離接觸。「對我來說,吸引我的就是風暴本身那種純粹的美,」大衛.霍德利說。他從1956年開始追風,是追風圈的始祖。霍德利又說,龍捲風的結構更讓人心生敬畏:風暴系統的聚集形成清清楚楚,由潮溼溫熱的氣流衝破上方的冷空氣,形成上衝流和之後的巨大砧狀雲;在砧狀雲下方聚集、如枕頭般的乳房狀雲;衝入風暴、被稱作「內流雲帶」的帶狀雲;預告龍捲風即將到來的下降「雲牆」;還有多半由冰雹、碎屑或細雨組成,快速旋轉、如爪子般的「鉤狀回波」,通常也是宣告強烈龍捲風來襲的徵象。這一切彷彿憑空出現、瞬間發生。

 

這些人一公里又一公里地追蹤這樣的天氣系統,見證它從原本看似無害的晴朗天際,演變至從天空瞬間降下的風暴,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原始的體驗,是生與死的交界點。

 

「這是一種會激發腎上腺素分泌的經驗,」也是追風人的艾瑞克.福克斯坦言。「你可以感覺到風和溫度,聽見風聲,聞到空氣中的溼氣。你可以感覺到風以每小時40至60公里的地面速度從東南方吹來,然後增強為每小時110公里,甚至還有更快的從西方以每小時超過160公里的速度吹來。還有風切和顯示高溼度的攝氏21度露點。你可以感覺到這一切,也知道今天會是個大日子。」

 

由於美國擁有特殊的天候與地形,每年會產生1000個以上的龍捲風,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地。這些龍捲風有近半數發生在春季時的北美大平原各州。數百名氣象痴開著加裝無線電、筆記型電腦和攝影機的車子,湧入龍捲風巷。伴隨他們的還有一個永遠的希望。這個冀求,並不只是要克服那二十分之一的機率,親眼目睹龍捲風從超大胞風暴落下。

 

他們真正嚮往的是,能遇上一個無可比擬的風暴野獸,足以列入追風圈中地位有如神聖禱文的「大風暴」名單——追風人對名單上每個龍捲風的發生日期如數家珍,就好像那是自己孩子的生日。1973年5月24日:出現在俄克拉荷馬州聯合市的可怕龍捲風,是第一個以數種方式被追蹤記錄的龍捲風。1991年4月26日:「平原龍捲風大爆發」孕育了55個龍捲風和幾乎等量的紀錄片。1999年5月3日:一個凶猛風暴橫掃俄克拉荷馬州橋溪鎮和莫爾鎮,大氣科學家、也是車載式都卜勒雷達發明人的約書亞.沃曼曾幽默地說:「對損害調查有經驗的人,都對於這個龍捲風的破壞力印象深刻。」

 

損害。除了潔淨的藍天,平坦的田園,和色彩對比鮮明的耕地,謝天謝地,龍捲風巷還有人口稀少這個特色。然而,一個無法迴避的現實是,渴求著壯觀龍捲風的追風人,無意中所期待的也是其所造成的破壞:損失慘重的作物與牲口,斷瓦殘垣的農舍與穀倉。惡名昭彰的橋溪鎮—莫爾鎮龍捲風造成36人喪生。還有2011年5月22日,EF5級(即改良型藤田級數最高等級)的多渦旋龍捲風襲捲密蘇里州喬普林市,導致158人死亡,超過1000人受傷。

 

2003年6月24,提姆•薩馬拉斯與風暴的近距離接觸讓他一夕成名。薩馬拉斯透過來自國家地理學會的部分資助(他共獲得學會17次獎助,這是第一次),在南達科塔州曼徹斯特鎮郊區一個藤田級數第4級的龍捲風路徑上,放置一台重20公斤的紅色圓錐形偵測器。偵測器記錄到100毫巴的氣壓下降,是當時曾記錄到最大的下降幅度。而小鎮曼徹斯特,若照薩馬拉斯的說法,則「名符其實被雲吞噬了」。

 

在科羅拉多州萊克伍德市長大的薩馬拉斯,從小就對兩個領域極感興趣:修理東西和天氣;這兩種興趣後來合而為一。他的父親製作玩具火車和飛機販售到模型店,週末時則擔任婚禮攝影師。父親照相的時候,小提姆就負責舉著打光器材。而父親在地下室組裝模型飛機時,他就在一旁觀看。老薩馬拉斯看到兒子對於改裝機械興趣濃厚,便登了一個收購二手電視機的廣告,然後把買來的電視全堆在小提姆面前,他馬上將電視拆解、修理再組裝起來。

 

薩馬拉斯13、14歲時就開始玩業餘無線電,16歲成為修理收音機的技師,17歲當上維修廠的領班。他根本懶得上大學。相反地,1997年,這名高中畢業生連履歷表都沒帶,就走進丹佛大學研究中心賴瑞.布朗的辦公室裡。布朗在這名年輕人身上看見了某種特質,決定雇用他。「短短幾週內我就看出來,」

 

布朗說,「連我手下最資深技師都修不好的東西,也難不倒他。」

 

他追逐的第一個龍捲風,發生在1990年科羅拉多州利蒙市。隨後他報名了在丹佛地區由國家氣象局舉辦的龍捲風偵測課程。薩馬拉斯承襲父親對攝影的熱愛,拍了好幾卷龍捲風的紀錄影帶,並無酬提供給在丹佛電視台任職已久的氣象家麥可.尼爾森。他們兩人一拍即合。

 

薩馬拉斯熱愛在龍捲風巷上千里迢迢地追逐著風暴,然後在淒迷的雨勢中徹夜趕路回家。在某次追風中,他把一個麥當勞起司漢堡忘在車子的儀表板上,後來龍捲風果真出現時,他便宣布起司漢堡是他的幸運符,從此之後,儀表板上總會有個起司堡。薩馬拉斯家中的牆上掛著許多加了相框的照片,主角都是旋轉的超大胞風暴。他的每一台新車也都安裝了收音機、天線和攝影機,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精巧。

 

喜歡自己修東西的他開始在自家地下室製作偵測器。這並不是什麼新穎的發明,但薩馬拉斯大大改良了現有的模型,研發出更耐用、更符合空氣動力學的裝置,即使在龍捲風的強大威力下也不會解體。自從他在曼徹斯特那次歷史性的偵測器布署後,薩馬拉斯的才華正式被寫入歷史,他也成為追風者中的佼佼者。

 

他在Hyperion科技集團的工程師一職,讓他可以很有彈性地一次休好幾週、甚至好幾個月的假。2009年,探索頻道提供他一筆可觀的酬勞,請他擔任實境節目《追風部隊》的主角之一。這個節目成為薩馬拉斯TWISTEX團隊運作的主要資金來源,而這位和超人分身克拉克.肯特一樣,貌似平凡但從事不凡工作的工程師,也因此成為電視明星。不過《追風部隊》畢竟是個電視節目,不是真的科學。

 

《追風部隊》的節目製作人似乎執意要製造誇張的戲劇效果,薩馬拉斯愈來愈懷疑自己是否像浮士德一樣出賣了靈魂。因此當收視率下滑,讓節目在2012年1月停播時,他對朋友表示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薩馬拉斯擔心追風人數的增加會導致逃生路線堵塞。Hyperion科技集團的賈夫.卡特回憶:「他不只一次提到:『會有人因此送命。可能是追風人、外行人或者觀光團,總之會有人送命。』」

 

「但我沒想到送命的竟是提姆。他完全不是那種不小心的業餘追風者。」

 

對薩馬拉斯來說,2013年春天的好消息是他終於重獲自由,套句他在推特上的留言:「不必在鏡頭前追風了」。壞消息是TWISTEX團隊如今得在少了探索頻道的資助下維持運作。

 

薩馬拉斯向國家地理學會申請了8萬美元的經費,除了用來資助在美國的龍捲風研究,還要進行海外「超級颱風」的調查。學會先撥了一半的經費給他作為美國境內的研究預算,颱風計畫則留待日後審議。

 

薩馬拉斯深知預算有限,便決定在5月下半分頭執行兩項計畫,並將重心放在由國防部資助的閃電研究計畫上,於堪薩斯州和其他地區的風電場進行。他們駕著一台由搬家車改裝的卡車,上面加裝了他暱稱為卡胡娜的巨型高速攝影機,每秒可拍攝高達140萬畫格。追逐龍捲風則是次要任務;在緊縮的預算下,不僅隊員縮減,唯一的一輛車也不像他那輛重型貨卡車那樣吃油。這也意味,他們開的是便宜又省燃料的科伯特小車,薩馬拉斯在2009年為TWISTEX團隊買下了好幾輛。在薩馬拉斯的認知裡,卡車才是TWISTEX車隊中,唯一適合在超大胞風暴近距離處布署偵測器的車輛,科伯特只適用於在安全距離內測量氣象數值。但當薩馬拉斯和隊員結束5月中旬的任務時,已經用掉一半的經費。所以他們決定從重型卡車換成經濟實惠的科伯特。

 

5月26日,薩馬拉斯在推特上留言:「要去堪薩斯追閃電了——順便追龍捲風。」隨行的有兩名TWISTEX成員,他們都很高興能參與這一趟。卡爾.楊在2002年的追風人大會上認識薩馬拉斯。儘管薩馬拉斯的追風資歷比楊多了十年,但楊是出色的氣象學家,大大地提升了薩馬拉斯預測當日天氣的能力。

 

車上另一名乘客保羅.薩馬拉斯的生日與父親同天,只是晚了31年。在薩馬拉斯的兩個女兒艾美和珍妮佛還小時,他就帶過她們一起追龍捲風。當拳頭般大小的冰雹擊碎了擋風玻璃,艾美受到不小的驚嚇,於是她的第一次追風也成了最後一次。然而,小保羅卻馬上為之著迷。他也承襲了薩馬拉斯對攝影的熱愛。

 

5月30日星期四傍晚,TWISTEX的共同創始人布魯斯.李和凱西.芬利完成了漫長的一整天追風行程,沿著105號公路行駛時,在俄克拉荷馬州格斯里市的東方幾公里處,湊巧看見路邊停了一輛熟悉的白色科伯特,而車旁站著三個熟悉的身影,這三人正從高處緊緊盯著一個在北邊35號州際公路附近形成的龍捲風。

 

「你們害龍捲風跑掉了!」其中一人對這兩名湊過來的同事唉聲抱怨。李和芬利遺憾地承認,龍捲風的確漸漸消散了。一直到此時,薩馬拉斯團隊這一趟的追風成果都不盡理想。他們在19日那天錯過了一個改良型藤田級數第4級的龍捲風,薩馬拉斯說:「晚了20分鐘」。次日,TWISTEX團隊因為誤判天候模式,跟其他許多追風人一樣,一路追蹤一個風暴到了俄克拉荷馬州鄧肯市,結果錯過夷平大半個莫爾鎮的龍捲風。

 

薩馬拉斯追風超過20年,只看過兩個藤田級數第4級的龍捲風。他還未親眼目睹過莫爾鎮那種改良型藤田級數5的龍捲風。

 

5月30日,從俄克拉荷馬公路上看到的夕陽,已顯示隔天會是只有追風人才喜歡的天氣。預報表示隔天會很溼熱,這樣的氣候條件會在大氣中累積巨大能量,並有足夠的風切使雷雨旋轉。大地之母很可能將在州內的某處上演華麗的驚悚秀。

 

李和芬利向其他三人表示他們不打算留下來。附近已經出現太多追風人了,有好幾百人。薩馬拉斯沒有透露他們接下來的計畫。他們研究閃電用的卡車停在俄克拉荷馬州艾爾瓦市地方法院的台階附近,距離他們當時所在地兩小時車程以北的地方。TWISTEX團隊的閃電計畫還得再花兩個晚上,但同時薩馬拉斯也跟追風人藍尼.迪恩討論,也許可以布署他們為了測量龍捲風低頻聲波而研發的儀器。迪恩剛好也經營龍捲風旅行團,他帶隊的旅行巴士在31日當天是報名額滿的狀態。如果這兩名追風人想要在那天布署他們實驗性質的儀器,就必須由薩馬拉斯和他的團隊執行。

 

「龍捲風現在逐漸在瓦頓加市南方的三個地點形成。明天俄克拉荷馬會是危險的一天。大家要注意天氣!」——2013年5月31日,薩馬拉斯在推特的最後留言。

 

自始至終,這場風暴一直是跋扈又粗蠻。一整天都是適合形成超大胞雷雨的天候狀況。到了下午1點半,天空一片溼鬱灰藍,俄克拉荷馬市的氣象專家已預報會有大批冰雹襲擊都會區以西32公里的地區,也可能會有一兩個龍捲風轟然入城。里諾市北方有片灰暗的砧狀雲,正在翠鳥市上方形成。西邊則有一片暴雨在格林非鎮滂沱降下。更西邊的韋瑟弗德市還出現另一個風暴。所有跡象在在顯示,這場暴風雨正逐漸轉為超大胞雷雨,並且朝東逼近里諾市。

 

到了5點,風暴的數目已經降到三個,形成一道時速40公里的鋒面,中心朝著里諾市前進。5點半,一道巨大的雲牆在超大胞上衝流下方生成,在市中心的西方9.5公里處接近地面盤旋。北方也出現了雲牆,有時在重重雨幕後顯得朦朧不清。在翠鳥市西方,第一個龍捲風落地了,帶著好幾個旋轉渦旋。

 

里諾市西南方也出現了其他異象,但是有長達好幾分鐘的時間,滂沱的大雨遮蔽了這個暴風的形體。然後,在5點55分左右,雨勢稍歇,一個團狀的結構隱約顯露出來,就宛如一條細繩懸盪在微微泛著詭異亮光的農地上方。

 

快到下午6點04分時,一團烏黑的漏斗雲驟然落在魯德路和兩旁的麥田上,就位在40號州際公路南方5公里處。好幾道渦旋自漏斗雲分裂而出。隨著龍捲風在南方形成,更多的溼氣湧入風暴中心。

 

接著,這場風暴猶如死神現身般,一路肆虐。磚瓦屋被夷為平地,一棟龐大堅固的乳牛舍完全消失無蹤。在第15街和南機場路的交叉口,一名當地員警站在戶外看著龍捲風逼近,瞬間的大氣失壓造成他耳內嗡嗡作響後,他才急忙將家人帶到鄰居的地窖裡。他們在那兒坐了好幾分鐘,聽著上頭呼嘯的狂風將他們的家園徹底撕裂。

 

這頭巨獸的胃口愈變愈大、愈來愈難以捉摸。在它又持續大約40分鐘的短暫生命中,它把一捆捆乾草掃到小麥田中,拆解了農用機具,讓零件飛散好幾公里,將一台卡車拋進池塘裡,甚至將一棟房屋的二樓整個削掉。在它逐漸衰弱之際,龍捲風穿過高速公路,衝進俄克拉荷馬市的西牲口市場,將7頭牛和一台9公尺長的牲畜拖車拋上天空,再摔到40號州際公路南方1公里處的牧場上——拖車被摔得粉碎,牛隻則幾乎毫髮無傷地倖存下來。

 

但是,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奇蹟發生前25分鐘,風暴在里諾市裡降下了像棒球般大小的冰雹,漏斗雲則朝著東南方的市內機場捲去。就在北方,有三雙眼睛從一台白色小車裡緊緊盯著風暴,看著它穿過南柴爾斯路,以超過32公里的時速向東行進。時間是下午6點12分。

錄影帶繼續。

 

「差點就通過機場。」開車的卡爾.楊說道。

 

提姆.薩馬拉斯接起一通電話,對方似乎是媒體記者。「對,沒錯,龍捲風大約位在460公尺外——我現在真的不方便講話,」他說,「它就在里諾南方⋯⋯應該會在地面上停留好一段時間,目前正朝著俄克拉荷馬市前進。」

 

薩馬拉斯結束和記者的通話。南邊的龍捲風吸納了大量水氣,而完全被包覆在層層雨水裡。「幾乎整個被雨包住了,」楊努力瞇著眼睛,透過污濁的擋風玻璃望去。「事實上,根本看不出來它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好吧,前面有個停車標誌,」看到81號公路出現在前方時,薩馬拉斯大聲說。「若要找機會布署偵測器,我們一定得向東然後往南開,等到龍捲風抵達西邊的時候放置儀器。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當他們在十字路口減速時,黑色風暴填滿了他們往南看的視野。「哇,」楊低語:「真是隻大怪物。」

 

但車內沒有人看得出來,在這片烏黑雨雲之下的怪獸究竟有多大。他們看不見龍捲風,看不見它正將電話桿連根拔起,還把其中一根甩向一輛載著兩名業餘追風人的小貨車,車子和乘客全被捲上空中拋到275公尺外,乘客的靴子被風吸走,人則重摔在地,當場死亡。他們看不見龍捲風讓另一台車翻滾了15至20秒,將冰雹砸進車窗,扯掉車子的引擎。他們只能看見隱然指向暴力的一團漆黑糊影。

 

81號公路順暢無阻。事實上,南向交通是封閉的,他們最快的逃生路線是北向道路。現在幾乎所有的追風人都已選擇離開里諾市周圍地區,薩馬拉斯和隊友也可以這麼做;過去他們有很多次都是如此。不過,還有其他值得考慮的因素:路能開、龍捲風如此壯觀、他們又在它的路徑附近。於是他們達成共識:TWISTEX團隊將布署他們的偵測器。

 

「幹得好,」當楊俐落地穿過公路,開著車子沿碎石路前進時,薩馬拉斯讚許地說道。

 

「這傢伙正以每小時50至65公里的速度往東走,」薩馬拉斯咕噥著,顯然很困惑。南方的天空就像是一只打轉的灰色大鍋爐。楔狀雲和暴雨完全遮擋他們投向龍捲風的視線。「啊,我看到它了!」他才宣布完又惱怒地說:「可惡,好像又不是。抱歉,只是一堆雨而已。」

 

最後,薩馬拉斯所見到的,是他過去不曾、未來也不會再看到的景象。眼前這一幕會讓位在更遠的安全距離、經驗老到的追風人拔腿就跑。龍捲風突然轉向往左——通常這是渦旋即將消散的跡象,但這次,龍捲風卻愈來愈大。

 

龍捲風在短短一分鐘之內膨脹成醜怪的形狀,從原本約1.5公里的直徑變成這個大小的2.5倍大——打破過去任何一個龍捲風的紀錄。龍捲風母體的移動速度突然竄升至每小時65至80公里,內部風速更是這個速度的四倍。不僅如此,母體周圍還有四、五個子渦旋以逼近485公里的時速上下旋轉。急轉彎的龍捲風速度絲毫不減地沿著阿法德爾路北行,所經之處一概吞噬,朝向一開始著地的魯德路移動。

 

當他們的車子開到魯德與阿法德爾的交叉路口,提姆•薩馬拉斯從車窗內直盯著南邊看。在他看到這一切時,薩馬拉斯的聲音既冷靜又急迫。「還是,那個⋯⋯繼續開,」他說:「這個地點很不妙。」

 

錄影帶在下午6點20分結束。三分鐘後,龍捲風追上了追風人。

 

不到一個小時後,也就是星期五晚上7點06分,一名警官沿著魯德路巡行。在道路北邊的菜籽田裡,他看見一輛面目全非的汽車。然而當時依然是拼命下著大雨和冰雹,田裡一片泥濘,難以通行。於是他稍晚才又折回,並奮力走到駕駛座旁。駕駛座上沒有人,但他找到一名乘客。警官以無線電呼叫同仁,指示有具屍體得從一輛殘破的車體中移出來。

 

一名警務員來到現場,意外在車子西方半公里外的水溝找到一具屍體,面朝下躺在小溪中。他在死者的口袋裡翻出一個皮夾,得知死者的身分是來自加州南塔荷湖的卡爾.楊。而那輛白色汽車的車牌號碼則查出擁有人是提姆.薩馬拉斯,和車內乘客口袋裡所發現的駕照姓名吻合。

 

消防隊員在這輛嚴重損毀的白色汽車南方1.5公里處,又發現一台被壓扁的汽車,附近小溪裡則有具浮屍,是35歲的油田工人兼業餘追風人理查.韓德森。

 

此外,在韓德森死亡地點西邊1.5公里處的其他兩輛車子裡,也找到了兩名死者。40號州際公路上,一名母親和她的嬰兒被龍捲風捲出車外,最後在重擊下死於一堆殘骸之中。這場風暴總共造成22人死亡,其中有一家六口的瓜地馬拉人,他們躲在排水溝裡,最後卻被洪水吞噬。

 

黎明時分,筋疲力竭的警務員決定沿著魯德路再巡最後一次。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他又找到另一具屍體,同樣是正面朝下躺在溪水裡,與發現第一具屍體的地方相距5公尺。他打電話到醫檢室,等待車子抵達。

 

龍捲風來襲三天之後,凱西.薩馬拉斯和女兒艾美搭飛機到俄克拉荷馬市,她們想到事發現場看一看。結果她們很意外地看見在科伯特和提姆被找到的地方,擺了三枝長莖玫瑰。她們也很驚訝地得知,俄克拉荷馬市的殯葬室主任用盡全力為提姆整理儀容以供人瞻仰,而且拒收分文。

 

「他的研究是為了拯救本地居民的性命,」主任堅定地表示,不容再議。

 

然而其他事情就無法這麼簡單明白地解決了。儘管在這場里諾市的悲劇發生之後,又找到了三支相關的錄影帶,一支是一名追風人拍下的,科伯特消失在畫面裡的時候,他的車子大約就在半公里外;另一支也是由追風人所攝,影片中似乎可以看到一台小車從空中掉落;第三支錄影帶則是從保羅.薩馬拉斯的攝影機取得。

 

不過,永遠不會有人真的知道2013年5月31日下午6點23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TWISTEX團隊在受到龍捲風襲擊之前,已經能夠看見它了嗎?他們當時是正試圖布署偵測器、或逃離龍捲風,還是靜觀其變?科伯特是否被其中一個劇烈旋轉的渦旋吞沒了?對追風圈裡的其他人而言,還有個令人更加痛苦的問題:如果在提姆.薩馬拉斯身上都能發生這種意外,難道不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嗎?他們每一個都對答案了然於心,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因此矢言放棄。其實,就算是提姆.薩馬拉斯本人,也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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