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深海挑戰者號」進行了兩個月較淺的試潛之後,在地表最深處上方,卡麥隆顯得十分從容。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在如此洶湧的海裡潛水。曾經有一個關鍵的安全系統失靈。但現在不行動,就永遠沒機會了。
駕駛「深海挑戰者號」進行了兩個月較淺的試潛之後,在地表最深處上方,卡麥隆顯得十分從容。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在如此洶湧的海裡潛水。曾經有一個關鍵的安全系統失靈。但現在不行動,就永遠沒機會了。
攝影:馬克‧提森(Mark Thiessen)
暴風雨季即將來臨,時間所剩不多。洶湧的海相讓卡麥隆的計畫一再受到延遲,無法下潛至距離海平面約11公里的馬里亞納海溝最深處,「挑戰者海淵」。湧浪稍稍平息後,船長下令出發。卡麥隆爬進駕駛艙,看著船員將180公斤重的艙口密封上鎖。在這篇獨家報導中,卡麥描述了這趟緊張刺激的海底之旅所帶給他的強烈與驚奇感受。
2012年3月26日,05:15
北緯11度22分,東經142度35分
(西太平洋,關島西南西方)
黎明前,漆黑的大海。巨大的太平洋湧浪在我上方起起伏伏,我的潛水艇「深海挑戰者號」也跟著劇烈搖晃。不安穩地睡了幾個小時之後,所有人都已在午夜起床,展開潛航前的檢查工作,整個團隊都是靠著腎上腺素在運作。自這場探險活動開始以來,我從來不曾在如此惡劣的天候裡下潛。透過外接攝影機,我看到兩名潛水員在我小小的駕駛艙外,像繩球一樣被海水打來打去,掙扎著為潛水艇進行下潛的準備。
駕駛艙是一個直徑109公分的鋼球,我整個人塞在裡面,像是胡桃殻裡的胡桃,只能屈著膝蓋、彎腰駝背,連頭都得順著船艙的弧度往下低。接下來的八個小時裡,我只能維持這個姿勢。我光著的腳踩在鋼製的艙口上,艙口從外面鎖死,我真的是被關在裡面。大家總問我在潛水艇裡會不會產生幽閉恐懼。對我來說,我只感到既舒適又安穩。我的視野內共有四個視訊螢幕,其中三個顯示外接攝影機拍攝到的影像,另一個則是觸控式儀表板。
漆成螢光綠色的潛水艇筆直懸掛在湧浪之間,宛如一枚瞄準地心的垂直魚雷。我調整了懸掛在1.8公尺吊臂末端的3D攝影機,讓它對準潛航器上方。潛水員即將就定位,準備解開讓潛水艇維持在海面上的浮力袋。
這一刻我已經想了好多年,而我也不否認,在過去的幾週裡,當我想到各種可能發生的問題時,確實曾經感到恐懼。但此時此刻,我卻感到異常平靜。我被包覆在潛艇內,我是它的一部分,它也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思想和夢想的延伸。身為共同設計者,我深知它的每一個功能和小缺點。經過幾週的駕駛訓練後,我已經能憑直覺反應切換控制或開關。到了這一刻,我已經沒有擔憂,只有完成此行任務的決心,以及對前方的一切如孩子般單純的興奮與期待。
來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麥克風鍵。「OK,可以開始下潛了。釋放、釋放、釋放!」
主導的潛水員將小繩猛力一拉,解開了浮力袋。潛艇像石塊一樣往下掉,短短幾秒之內,潛水員就變成了小小的玩具人偶,遠在翻騰的海面上。他們慢慢縮小、消失,周圍只剩一片黑暗。我看了儀表板一眼,讀數顯示我正以每分鐘150公尺的速度下沉。夢想了一輩子、花了七年開發潛艇、辛苦了好幾個月建造它、在這趟旅程上經歷了這麼多的壓力和情緒,我終於朝著挑戰者海淵出發,航向全球海洋最深處。
05:50,深度3810公尺,下降速度每秒1.8公尺
我只花35分鐘就超越了「鐵達尼號」的深度,下沉速度比我們1995年用來拍攝這艘著名沉船的俄羅斯「和平號」潛水艇快了四倍。對那時的我來說,鐵達尼號似乎存在於人類可以想像的最深處,下潛到那裡就像是前往月球一樣的異域歷險。如今我卻在經過這個深度時輕快地揮了揮手,好像只是開車出門時經過我家信箱一樣。15分鐘後,我突破了4760公尺,這是「俾斯麥號」戰艦長眠之地的深度。我在2002年探索俾斯麥號殘骸時,我們乘坐的和平號外殼旁有一盞探照燈的燈泡發生內爆,威力相當於一顆手榴彈。那是我第一次經歷深水內爆。如果深海挑戰者號的船殼撐不住,我不會有一點感覺。一切將會如同電影結束,直接跳到黑幕。但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花了三年時間設計、打造、組裝這個小鋼球。我信任我們的工程設計,也信任負責打造的工程師。
潛艇外的水溫讀數已從海平面的攝氏30度降到1.7度。駕駛艙迅速冷卻,內部凝結了大顆大顆的水珠。我的一雙赤腳就踩在艙門的鋼板上,凍得發直。在這狹窄的空間內,我得花好幾分鐘才能穿上毛襪和防水靴。壓在頭上的鋼板又溼又冷,我戴上一頂毛線帽,這樣可以保暖,還有,好啦,也可以讓我看起來更像個探險家。外頭一片漆黑,唯一呈現出動態的東西就是在潛艇的燈光下迅速向上移動的浮游生物粒子,彷彿我正開著車子穿過一場暴風雪。
06:33,深度7070公尺,下降速度每秒1.4公尺
中國的「蛟龍號」是全球潛航力最強的載人潛航器,我剛剛超越了它的最大運作深度。幾分鐘前,我也超越了俄羅斯「和平號」、法國「鸚鵡螺號」和日本「深海6500號」的最大深度。我已經打破了所有現存載人潛航器的紀錄。而且那些潛艇都是政府出資計畫的產物。我們這枚綠色小魚雷是私人打造的,建造地點在澳洲雪梨近郊的一個商業空間內,夾在一家水管批發商和一家賣夾板的店之間。我們的隊員有加拿大人、中國人、美國人、澳洲人和法國人,大部分都沒有潛艇的相關工作經驗。這是個充滿熱情的計畫,集結了世界各地的夢想家,大家都相信自己能夠成就不可能的事。今天,我們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這個能耐。
06:46,深度8230公尺,下降速度每秒1.3公尺
三週前,我在巴布亞紐幾內亞外海的新不列顛海溝創下了獨自下潛的最深紀錄,但此刻我又超過了那個深度。似乎很難相信我還得再下降2740公尺。時間好像被拉長了。我已經檢查過下潛清單上的每一個項目,而在海面與海底之間這段漫長又寂靜的墜落過程裡,我無事可做,只能思考、看著深度讀數愈跳愈高。唯一的聲音就是氧氣電磁閥偶爾發出的嘶嘶聲。我看著踩在艙口上的腳,想著由艙門外往內推擠的巨大力量。如果船艙開始進水,水會像雷射一樣長驅直入,切穿擋在它前方的任何東西——包括我在內。我試著想像那種感覺。會痛嗎?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兩秒,這問題還有任何意義嗎?
07:43,深度1萬850公尺,下降速度每秒0.26公尺
又過了一個小時,在最後的2740公尺,潛艇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我釋放了一些由電磁鐵吸住的壓艙用鋼球,稍微減少潛艇的浮力。我幾乎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中性」狀態,既不重也不輕,只仰賴推進器緩緩下沉。高度計顯示,距離海底只剩46公尺。攝影機全在運轉,照明燈直指正下方。我緊緊抓著推進器控制器,看著空無一物的螢幕。
30公尺……27……24……我應該可以看到些什麼了。21……18……最後,我終於看到海底幽靈般的反光。海底看起來就像蛋殻一樣平滑無奇,沒有任何細部特徵、沒有可以用來判斷距離的參考點。我用垂直推進器稍稍煞車。五秒鐘後,微弱無比的下洗流撞上海底,我下方的虛空便如薄紗般盪起了一陣漣漪。
我還不確定下方是不是真的有固體表面。我將握著推進控制器的一隻手暫時鬆開,將聚光燈對準外面的景物。海水如同琴酒般清澈。我可以看得很遠:什麼東西也沒有。海底完全就是一個模樣,唯一的特色就是毫無任何特色、向度和方向感。我曾在超過80次的深海潛水中看到海底。但我從沒看過這種景象。從來沒有。
07:46,深度1萬898.5公尺,下降速度每秒0公尺
我將潛艇再往下推一點,讓底部貼近海底。透過吊臂上的相機,我看見潛艇的底部陷進海床大約10公分,然後才停定。我到海底了。整個下潛過程花了兩個半小時。一股好細的淤泥從海底掀起,如同香菸的煙霧般裊裊上升,像是柔滑如絲的捲鬚,幾乎動也不動地掛在那兒。接著,從我上方11公里處傳來一個聲音:「深海挑戰者號,這是海面控制中心。通訊檢查。」聲音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楚。根據我們的計算,在這麼深的海底,應該無法進行任何語音通訊。
我瞄了一下深度計,按下麥克風鍵。「海面控制中心,這是深海挑戰者號,目前已抵達海底。深度3萬5756英尺……維生系統正常,一切順利。」我這才想到,我應該準備一段更讓人難忘的說詞,像是「我的一小步」之類的。好啦,至少我還有我的毛線帽。
我的訊息以音速從世界最深處傳到海面上,感覺過了好漫長的幾秒鐘,我才收到回答。「收到。」這位海軍退役的通訊人員講話比我還不囉嗦。軍隊的訓練就是這樣。儘管如此,我還是可以想像他們大家在船上笑開了嘴、開心拍手的模樣。我知道我太太蘇西一定是緊緊盯著遙測螢幕,大大鬆了一口氣。我深深為整個團隊與他們的成就感到驕傲。參與潛艇建造的大部分成員都在上面那個控制室裡,幾乎還不敢相信自己成功了。這艘潛水艇是他們想像力、知識與意志力的有形表現,注入了大家的集體精神。就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全都跟我一起到了這裡。
1萬898.5公尺。管他的,要是在雞尾酒會上,我一定要把這個數字四捨五入到1萬1000公尺。我聽到的下一個聲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親愛的,一帆風順,」蘇西說。聽到她的聲音讓我的兩個世界產生奇異又美麗的碰撞。整個探險過程裡,蘇西始終陪伴著我,隱藏起她的擔憂,百分之百支持我。我知道這整件事一直讓她很緊張。
得開工了。我們只預計在海底停留五個小時,而要做的事不少。我將潛水艇轉向,用攝影機探查周圍這個世界。無論往哪個方向望去,海底都是一片平坦,毫無特徵。真是個無間異域。我啟動液壓機,將科學艙的外門打開,伸出機械手臂,採集第一份沉積物岩芯樣本。如果接下來的十分鐘裡出了什麼狀況,我至少還有一點泥巴可以帶回去給科學家。
光是建造一艘能創下全球深潛紀錄的潛水艇是不夠的。對我而言,它必須同時是一個科學平台才行。前往全世界最不為人所知的邊疆,卻無法記錄資料並採集樣本是毫無意義的。
成功取得岩芯樣本後,我花了點時間為此次的合作夥伴勞力士公司拍攝他們生產的深海潛水錶的特寫鏡頭。儘管在這裡高達每平方公分1,147公斤的壓力下,綁在機器手臂上的潛水錶卻還在走。1960年的一項美國海軍計畫中,唐‧沃爾什海軍上尉與雅克‧皮卡德駕著巨大的深海潛艇「特里雅斯特號」下潛到與我大約相同的深度,是唯一曾經完成此舉的另外兩個人類。他們也帶了一隻特製的勞力士錶,那隻錶同樣在這樣的壓力下正常運轉。
但並不是一切都這麼順利。剛拍完手錶的特寫沒多久,我就從螢幕上看到一顆顆黃色的油泡往上漂。液壓系統在漏油。幾分鐘內,機器手臂就完全失去功能,科學室的門也一樣。雖然無法再進行採樣,我的攝影機卻還是可以運轉,因此我繼續探險。
09:10,深度1萬897公尺,移動速度每秒0.26公尺
在推進器一陣陣短促的推進下,我駕著潛艇往北穿過一片平原,上面覆著地質學家稱為池狀沉積物的東西。平原表面看起來就像一座剛下過雪、無邊無際的停車場。我還沒在海底看到任何活的東西,只有一些端足類動物偶爾漂過,細小得如同雪花。我應該不久就會來到海溝的「牆」旁邊,不過,根據我們的多波束聲納探測圖,它並不真的是一面牆,而是一座緩緩上升的斜坡。我希望能在那裡找到可能有生物存在的岩石露頭。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是透過高解析度攝影機來觀看外面。我想起下潛之前對自己許下的承諾,決定將潛艇停好。潛到海底最深處,我絕對不可以沒用自己的眼睛瞧一瞧。我花了好幾分鐘才將艙內的儀器挪開,扭轉身體,調整到一個可以直視窗外的姿勢。在這個距離人跡如此遙遠的地方,我給自己幾分鐘享受這片異域世界的寂靜。在此之前,人類的眼睛只到過這個深度一次。但沃爾什和皮卡德下潛的地方位於此地西方37公里處,在挑戰者海淵的另一區,現在叫做威加士海淵。我眼前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人看過。
我以前到過的深海海床上面都縱橫交錯著蠕蟲、海參和其他動物的活動痕跡,即使是8230公尺深的新不列顛海溝也一樣。但這裡真的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海床表面未受擾動,而且天知道已經這樣多久了。我知道它不是真的全無生命——我們幾乎肯定能在稍早採集的樣本中發現新的微生物物種。但我還是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彷彿自己已經超越了生命能夠存在的極限。我不由得肅然起敬,對於自己能在這裡、能夠親眼見證這個原始世界,我感到莫大的榮幸。
我們隊上有些科學家認為,大約40億年前,生命可能就是在這些漆黑的超級深淵內出現的。當一個板塊無可遁逃地沒入另一板塊底下,釋出原本封存的流體、產生緩慢而持續的化學能量時,生命於焉誕生。這片黑暗的平原自久遠以前就存在,不論我們是否看見,它都在這裡。對於深海和黑暗的太空,人類未知的東西太多,這讓我感到卑微。在這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我感覺到自己所帶來的燭光有多麼渺小,而探索世界的任務又是何其龐大。
10:25,深度1萬877公尺,移動速度每秒0.26公尺
我已抵達北坡,正沿著緩緩起伏的山脊往上移動。我目前的位置大約在降落地點北方1.5公里處。至今尚未發現岩石露頭。越過平坦的海溝底部時,我發現並拍下了兩個可能的生命跡象:一是海床上一團比孩童的拳頭還小的膠狀物,另一個是一道1.5公尺長的深色痕跡,可能曾經是某種地下蠕蟲的家。兩者看起來都很神祕,潛水多年,我從未看過這樣的東西。我拍下高畫質影像,打算帶回去讓科學家傷腦筋。有幾個電池快沒電了,羅盤也失靈,聲納則已完全失效。此外,右舷的三個推進器也壞了兩個,整艘潛艇行動遲緩,難以控制。極端高壓的破壞力正逐漸顯現。我繼續前進,知道所剩時間不多,卻還是希望能抵達類似於我在新不列顛海溝看到的那種峭壁,生活在那裡的動物群落和海溝底部完全不同。
突然,我感覺到潛艇往右一偏,於是看了看推進器的狀態顯示。最後一個右舷推進器也壞了。這下我只能在原地打轉。我無法採樣,也無法繼續探險,因此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成果。我只在海底待了不到三小時,比原本規畫的五個小時少得多。雖然不情願,我還是呼叫海面控制中心,告訴團隊我準備要上去了。
10:30,深度1萬877公尺,加速至每秒3公尺
每到啟動開關、捨棄上升沉錘的那一刻,你總會停頓一下。如果沉錘釋放不了,你就回不去了。沒得商量。我花了好幾年時間設計沉錘的釋放機制,而負責建造與測試的工程師也做得很徹底,讓它成為整艘潛艇最可靠的系統。然而,當你把手伸向那個開關時,還是忍不住會閃過許多念頭。但我沒有給自己時間想太多。我只是按下開關。
喀的一聲。當那兩個243公斤重的沉錘滑出軌道、垂直掉落海床的時候,我聽到了熟悉的「咻咚」聲。潛艇劇烈晃動,海底倏忽遠離,消失在永恆的黑暗中。隨著潛艇逐漸加速,卡在科學艙內的沉積物被猛然抖落,看起來就像土星五號運載火箭發射時,從低溫槽裡飄落的冰。我感覺潛水艇在往上衝的過程裡不斷晃動。我以每秒超過3公尺的速度上升,是這艘潛艇未曾有過的速度;不出一個半小時,我就會回到海面。我想像潛艇周圍的壓力逐漸減輕,就好像一條巨蟒因為無法將潛艇壓碎而慢慢鬆開牠的束縛。隨著深度計的讀數愈來愈低,一股解脫感油然而生。我即將重返世界,有陽光、空氣,以及蘇西甜蜜的吻。
完整報導收錄於《國家地理》雜誌中文版試刊號 (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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