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德語說:「各位觀眾,今天你們會跟我一起飛翔。」
他一手伸長拿著手機,另一隻手對鏡頭擺擺手。影片變得一片漆黑,因為他把手機放入飛鼠裝,而且八成還握在他手中。這一切都在臉書上即時轉播。
接著是一陣風聲,呼嘯的聲音愈來愈大,大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只持續了幾秒鐘。
突然間,我聽到他大叫。接下來就是一片混亂:他不斷翻滾、我聽到牛鈴聲,停止翻滾了——然後就是一片寂靜。牛群繼續在四週漫步,似乎是歐洲某處的田野風光,開闊的草原周圍矗立著石灰岩峭壁。
依然是一片寂靜。
不久後,傳來低沉的呻吟。然後就只剩牛鈴聲。
我後來得知,這個人叫許米德(Armin Schmieder),是住在德國弗萊堡(Freiburg)的義大利人,得年二十八,育有一子。
許多網友群起抗議,他的家人也表達不滿,但臉書沒有立即刪掉這段影片,只是加了一段警語:「注意:本影片可能讓人不適。」但是,點擊觀看的人數不斷上升。
在此同時,臉書網站設計規範對這類事件的處理方式,是在網頁上留下讓人覺得冷酷又諷刺的一段話,以英文過去式標註:「Sat Dex was live」。
過了36小時後,影片才被刪掉。
亡命季節
在充滿極速的飛鼠定點跳傘界裡,今年夏天能愈早結束愈好(英文BASE jumping是縮寫,指的是運動員躍下的地點類型:Buildings「建築」;Antennas「天線」;Spans「跨越物」,即橋樑;和Earth「地表」,指的是懸崖或岬角)。今年已經是定點跳傘界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年,目前已經有31人喪生,光是今年夏季就有23人死亡:6月有六人,7月有兩人,8月有15人。定點跳傘運動員已經把今年夏季稱為「飛鼠裝跳傘亡命命季」。
曾任美國海軍飛行員、現任私人飛機駕駛和飛鼠裝跳傘員韋伯(Richard Webb)說:「過去幾個月實在太可怕了。」(我去年有一篇專文 ,描寫韋伯在美國猶他州摩押〔Moab〕附近,以獨門的科學方法進行新的飛鼠跳傘。)
「這絕對是我記憶中最糟糕的一季,而且老實說我根本追蹤不了到底有誰喪命。我受不了這腥風血雨了。」
歐洲的阿爾卑斯上充斥著容易到達、可以合法攀登的高聳懸崖,讓人輕易一躍而下;每逢夏季,這些地方沒有積雪,公認是滑翔跳傘的絕佳地點。每年夏季,飛鼠裝跳傘員如飛蛾撲火般,從世界各地蜂擁至阿爾卑斯山,只為了過足刺激的癮。
今年夏天除了定點跳傘單季死亡人數創新高外,8月還寫下了另一個可怕的里程碑:定點跳傘死亡錄(BASE Fatality List,BFL)超過300人了。BFL是個非正式、非全面性的維基網站,記錄自1981年以來的定點彈跳死亡人數,用以教育從事定點跳傘運動的人。不過,更讓人擔憂的是,BFL人數增加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光是2000年以後,名單上就記錄了260個人。
那麼,定點跳傘為何亡人數不斷攀升?
韋伯說:「最簡單的答案就是飛鼠裝。對18至35歲單身男子而言,這項運動是當前全世界最熱門的潮流。」
定點跳傘並無相關的正式組織來記錄從事這類運動的人數。從口耳相傳的說法來看,這個運動正在成長中;死亡人數不斷攀高的事實也看得出這一點。
今年不斷發生的血腥事件,讓一些定點跳傘運動員出來責罵飛鼠裝的運動員。頂尖定點跳傘員之一的路易斯(Andy Lewis)就在臉書中狠批BFL應該分成「飛鼠裝」和「一般定點跳傘」兩種名單(路易斯自己也不是負責任的典範,從他的綽號「無恥安迪」 〔Sketchy Andy〕便知。)
他說:「我特別點名飛鼠裝跳傘,因為這已經不是定點彈跳了。我認為死亡名單應該分開來;我也叫所有穿飛鼠裝的人直接去死一死算了,好讓我們趕快把這件事解決掉。說這種話當然很糟糕。」
這要補充一點前因:路易斯是在一位朋友喪生後寫那篇貼文的。范霍恩(John Van Horne)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飛鼠裝運動員,但在6月底才剛剛在阿爾卑斯山墜落喪生。路易斯說:「JVH(大家都這麼稱他)是我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後少數的偶像之一。他死的時候,家人就在現場。」
當時,路易斯相當生氣不滿,而且也受夠了早上醒來又聽到一位朋友死去。許多人說路易斯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可是從某方面來說,路易斯在7月寫的貼文有先見之明,因為今年夏天的死亡高峰才正要開始。
他說:「那篇貼文被臉書刪掉了,我惹火了整個定點跳傘社群。之後,就是定點跳傘界致死率最高的一個月了。我只能痛苦地在一邊,看著我的朋友一個接著一個喪命。」
葛德斯(Matt Gerdes)是美國飛鼠裝製造商「松鼠」(Squirrel)的設計師和首席測試員,至今已經安全定點跳傘過大約1200次,許多還是身著飛鼠裝從阿爾卑斯山的峭壁跳下的。他在8月14日,在臉書上寫了一篇貼文:
「針對飛鼠裝定點跳傘致死,已經有很多人出聲。這背後沒有任何單一原因,所有講到自負感、拍片、自鳴得意、險境、暑假等論點,多少有些真實成份。但假如我們要針對一件事情下手,那會是教育⋯⋯事實很簡單,許多飛鼠裝跳傘員不知道他們自己從事的是什麼樣的運動,不知道要怎麼保持安全,甚至連自己有多無知都不知道。」
人、翼之間
不穿著飛鼠裝的定點跳傘很單純,就是背著跳傘降落,只是並非從飛機上跳下,而是從定點跳。飛鼠裝定點跳傘則更上一層樓:風險更高、能出錯的範圍更小,但成功的感覺讓人忘不了、絕美、有著原始的衝動和感動,又十足讓人上癮。
波特(Dean Potter)於2009年在瑞士艾格峰(Eiger)創下飛鼠裝定點跳傘的世界紀錄:垂直距離超過2.7公里、平面距離超過5.4公里。他在2015年5月和杭特(Graham Hunt)在優勝美地國家公園進行飛鼠裝傘跳時喪生。PHOTOGRAPH BY COREY RICH
這是真正由人力驅動的飛行(或者說是人類史上最接近這個理想的行為),不僅讓許多古代神話故事成真,也實現了典型的人類原始夢想。許多YouTube的熱門影片也以此為主題:穿著奇特裝扮的超人騰雲駕霧,穿越樹林、飛越河流、冰川,和美不勝收的田園。
基本上,飛機跳傘和定點跳傘都只是像自由落體,但飛鼠裝跳傘(特別是貼進峭壁或樹林等地形的「近空飛過」〔proximity flying〕)則模擬了鳥類飛行的感覺,讓人嚐到長時間在空中快速呼嘯而過是什麼感覺。
飛鼠裝以尼龍製成,看起來像是飛鼠身上的薄膜。飛鼠裝的「駕駛」從懸崖上跳下後,飛鼠裝上的隔間會充滿氣,變得堅固;駕駛只要維持正確的姿勢,就能以3:1的比例向前滑行:每降落一公尺,就會向前飛三公尺。
駕駛稍微扭動肩膀和手臂,就能操縱滑行方向;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的速度超過時速160公里。跟2000年前後的早期飛鼠裝相比,經驗老到的飛行員穿上現今的飛鼠裝,能精準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飛鼠裝的運動員可以從將近兩公里外的地方精確擊中蘋果般大小的目標,也能在離地只有幾公分的高度上飛,或是貼在離標的物只有幾分分的距離飛行,甚至穿越幾乎跟自己雙臂展開同寬的地勢。
假如韋伯的假設無誤,死亡人數攀升是因為飛鼠裝之故,那麼死亡的數據確實佐證了這個假設。在2016年發生的31件定點跳傘死亡事故中,20件就是穿著飛鼠裝的運動員,假如加上滑翔裝(tracking suit;可以算是初階的飛鼠裝)的事故,總共有27件。
在1999年飛鼠裝跳傘開始之前,1980和1990年代每年的定點跳傘死亡人數都相當固定,沒有一年超過五個人死亡。
2002年9月,俄國的基色列夫(Krill Kiselev)成為紀錄上第一個在飛鼠裝跳傘時喪生的運動員;緊接在兩週之後,第二起死亡事故就發生了。
讓人憂心的是,經驗好像不會影響在飛鼠裝跳傘中死亡的機率。就算有許多男性(飛鼠裝跳傘的死者幾乎清一色是男性)在技術和經驗還沒到位時就衝出去買飛鼠裝,出事的運動員中仍然不乏許多經驗老到的飛鼠裝運動員。
舉例來說,今年8月死亡的人就包括波利(Alexander Polli)和艾曼紐(Uli Emanuele);兩人都是世界上極富經驗和時數(currency)的飛鼠裝運動員。(「currency」是從航空界借用的詞?,反映了飛行員近期的飛行時間。)
波利和艾曼紐之死,只是這項運動裡一個可怕傳統的一部份:跳傘界每年都會失去幾個最出色、「時數」最多的大明星,而且這些事故好像已經不再震驚整個社群了。其他在事故人喪生的明星,包括麥康基(Shane McConkey;2009)、理察(Mario Richard;2013)、李利(Sean Leary;2014)、波特和杭特(2015)、弗洛瑞茲(Jhonathan Florez;2015)、拉龐提(Chris Labounty;2016),和范霍恩(2016)。
享年31歲的波利,是今年8月22日在法國霞慕尼(Chanomix)附近撞樹身亡。他極富魅力,在飛鼠裝跳傘社群裡廣受喜愛,精湛的技術也讓他備受推崇。他在2012年時成為第一個擊中飛鼠裝目標的飛鼠裝跳傘員:那個目標是用泡沫做的,高度大約三公尺。他也因為近空飛過的技術馳名:有一次特別令人難忘的特技飛行,是他穿越西班牙蒙特塞拉特山(Montserrat)的「蝙蝠俠洞」 。
在他出事的五天前,GoPro明星艾曼紐撞上祖國義大利的多洛米蒂山脈(Dolomites)身亡,得年29。
今年6月,艾曼紐發表一段影片 ,是他飛穿火圈。這項特技發表在GoPro的YouTube頻道上,展示了艾曼紐的精湛技術。他在2015年的另一個特技可能還更炫:他成功穿過一個寬僅兩公尺的岩洞,只要稍微向任何一邊偏個幾公分就一定會死。這個影片 的標題是「飛鼠裝穿過兩公尺岩洞」(Wingsuit Flight Through 2 Meter Cave),目前已經有750萬筆瀏覽次數。
這項特技背後有一件鮮為人知的事:事實上,艾曼紐飛穿這個岩洞至少四次,只為了剪輯時有足夠的影像素材。他當時說:「我做這件事,只是因為我有辦法做到這件事。我在跳傘的時候不靠運氣,日常生活就已經要夠多運氣了。」
定點跳傘社群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假如波利、艾曼紐和好幾百位先烈運氣好一點的話,會不會有幫助?假如不是運氣,那是什麼?更好的訓練方法?更多經驗?更多教育?更嚴格的規範?
還是說,這種既誘人又危險的新興運動背後,被死神拉走只是無可避免的結果?假如真是如此,為何又有一堆人趨之若騖?
但可能最讓人費解的問題是:為什麼那麼多人覺得這些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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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史上充斥著這樣的實驗:有人用羽毛或布料製作粗糙的翅膀,試圖藉此飛翔。
我從孩提時就夢想著要飛。十歲時,我有次把厚紙箱剪開來做成翅膀,用鐵絲綁在我的手臂上。我把裝備帶上紐約州多布斯渡輪鎮(Dobbs Ferry)家中二樓的陽台,戴著厚紙板攳膀站在欄杆上。我記得我七歲的妹妹在下面的草坪上,看到我準備做的事,不斷地哭著求我別跳。我清楚記得那時充滿自信,認為我的發明絕對不可能出錯,跳出去的時候一定會像夢中飛翔。
我跳了,重重地摔了下去,膝蓋撞到下顎,昏了過去。這個鮮明(又痛苦)的回憶我一直沒忘,但我也忘不了童年的飛行夢,也一直期待這些夢想有一天能回來。
飛行的夢想深植在我們所有人的心中。
1912年時,一位名字叫雷謝勒(Franz Reichelt)的裁縫師自己織了一套衣服,有如飛鼠裝和跳傘的綜合體,從三百公尺高的巴黎鐵塔頂端一躍而下。他摔落的力道之重,結冰的地表都被撞出一個洞。
從1930年代到1960年代,各地的飛行展都會引來大批的群眾,看著叫作「蝙蝠人」 的特技演員穿著原始的飛鼠裝表演特技。這段期間的75名蝙蝠人中,有72人死亡。
人類為了達成光靠人體就能飛行的夢想(不是坐在機器裡的飛行),已經耗費了好幾千年,直到1999年前,幾乎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
1999年,克羅埃西亞跳傘員和定點跳傘運動員佩契尼克(Robert Pečnik)和芬蘭定點彈跳運動員庫沃斯馬(Jari Kuosma)基本上發明了現今的飛鼠裝跳傘運動。
他們的靈感來自法國著名的跳傘員蓋亞東(Patrick de Gayardon);他在1998年身穿測試中的飛鼠裝跳傘時,因為裝備失常喪生。佩契尼克設計了一套新的裝備,命名為「原始版」(The Original),並和庫沃斯馬在1999年5月10日測試了這個新設計。據佩契尼克說,這個經驗「非常刺激」。
兩人創立了「鳥人」(BirdMan)公司,「原始版」飛行衣就是第一件跳傘人士能購買的飛鼠裝商品。
庫沃斯馬設立了教練課程,讓至少跳傘過兩百次的跳傘運動員學習飛鼠裝飛行。大多數跳傘人士一開始認為飛鼠裝不過是預先穿好的壽衣而已,但是「原始版」飛鼠裝證明他們的想法錯了。
相較於飛鼠裝定點跳傘而言,在跳傘運動中使用飛鼠裝幾乎不會讓人喪命。
飛鼠裝運動員著裝。PHOTOGRAPH BY PA IMAGES, ALAMY
穿著飛鼠裝從兩萬呎高空中跳出飛機,遠近感不夠明顯:在那種高度中,速度和飛行的快感只會稍稍增加一點而已。假如人類要真切地感受飛行,就必須更接近地表和物體來飛。
到了2003年時,飛鼠裝的科技已經進步到讓早期的運動員開始冒險,試圖更貼近他們一躍而下的懸崖。第一位實現真正「近空飛過」的人,可能是23歲的尚艾伯特(Loïc Jean-Albert);這位法國的跳傘員搭直升機,從瑞士維畢爾(Verbier)附近雪白山頂上方的高空中跳下,貼著山坡飛下,離地表的距離一直在六公尺以內。這項絕技讓他一戰成名,在跳傘和定點跳傘界成為響噹噹的人物。
佩契尼克說:「飛鼠裝定點跳傘在1999年初是個全新的運動項目。我們開始探索這種飛行的技巧,大家對我們這些先驅相當敬重。」
佩契尼克現在替他的新公司「鳳翔」(Phoenix-Fly)設計飛鼠裝。他說,定點跳傘運動原本沒有那麼多人注意:找教練是一件難事,絕大多數嘗試者也都有充足的跳傘經驗。
他說:「這五、六年以來,這一切全變了。」
(未完待續➢➢➢ )
撰文:Andrew Bisharat
編譯:王年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