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現代方舟
動物園也許必須做出選擇:是要圈養我們最想看到的動物,還是拯救我們可能再也看不到的動物。
到2100年,地球上可能有一半的物種將無可避免地走向滅絕。我要盡自己所能阻止這個情況發生,這也是「影像方舟」背後的理念:讓大眾真正看見這些動物,引發關懷,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伸出援手。我的目標是要搶在一切都太遲以前,盡可能拍攝世界各地圈養動物的照片。我已經拍了大概3000種,這還只是開始而已。我大部分的拍攝地點是動物園和水族館,它們是動物王國今日的守護者。如果少了它們圈養繁殖的偉大工作,許多動物可能都已經滅絕了。以黑色或白色背景的攝影棚肖像照來表現的方式,讓每種動物都能獲得公平看待:陸龜的重要性和犀牛不相上下。攝影的力量在於它真的能夠凍結時間;就算我離開人世很久以後,這些照片每一天都還是能繼續發揮影響力,拯救生物。世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任務了,如果我們以為野生動物注定走向滅亡,而人類還能夠安然無恙,就實在太過愚昧了。我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到那樣的世界。
撰文:伊莉莎白‧科爾伯特(Elizabeth Kolbert)
攝影:喬‧沙托瑞(Joel Sartore)
泰莉‧羅斯博士換上手術衣,將棕色長髮挽成髮髻,右手套上一隻長度幾乎到肩膀的透明塑膠手套。此時,她重達680公斤的病人,也就是一隻名叫蘇琪的犀牛被帶進一個狹窄的畜欄中。羅斯的同事從桶子裡拿出切片蘋果餵蘇琪的時候,她在右手戴上第二層手套,抓起一個看起來像是電玩遙控器的東西,然後將手臂深深插到犀牛的直腸中。
蘇琪是2004年在辛辛那提動物園出生的蘇門答臘犀。兩天前,身為動物園「瀕危野生動物保育與研究中心」主任的羅斯,曾試圖為蘇琪授精。執行人工授精的時候,羅斯以一根細長的管子穿過犀牛皺褶複雜的子宮頸。根據羅斯的筆記,蘇琪在整個過程中都「表現得非常好」。現在,則到了以超音波追蹤檢查的時候。在蘇琪龐大的臀部旁,電腦螢幕出現模糊的影像。羅斯在螢幕上找到看來像是一顆深色氣泡的犀牛膀胱,然後繼續搜尋。在進行人工授精時,蘇琪的右側卵巢似乎有顆卵子快要排出。如果真的有排卵,蘇琪就有可能在這個發情週期受孕成功;可惜,卵子仍在羅斯上次看到的位置:位在一團灰雲中的一個黑色圓圈。
「蘇琪沒有排卵,」羅斯對前來幫忙超音波檢查的幾位動物園保育員宣布。大家都嘆了一口氣,有人說:「唉。」儘管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羅斯還是馬上開始針對蘇琪的下一次發情週期進行規畫。
如果覺得替犀牛照超音波很誇張,請考慮以下事實:1875年,辛辛那提動物園開幕當時,從不丹到婆羅洲,在森林裡以嫩枝為食的蘇門答臘犀可能多達100萬隻;時至今日,牠們在全球的數量可能只剩下不到100隻,其中三隻是出生在辛辛那提動物園的蘇琪和她的哥哥安德拉斯與弟弟哈拉潘。六年前,園方將安德拉斯送到蘇門答臘,牠與「韋坎姆巴斯國家公園」的母犀已經成功產下一隻幼犀牛。羅斯花了16年為圈養動物蒐集血液樣本、測試荷爾蒙、進行超音波檢測;如果蘇門答臘犀能夠延續命脈,她絕對功不可沒。
蘇門答臘犀的故事,也是愈來愈多從滅絕邊緣被救回來的物種的故事。隨著荒野日益縮小,愈來愈多人視動物園為現代方舟:生物絕種浪潮中最後的庇護所。
人類蒐集珍禽異獸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早在公元前15世紀,古埃及少數女法老之一的哈特謝普蘇特,就曾擁有一座豢養猴子、花豹和長頸鹿的奇獸園,但動物園的概念和存在卻是相對晚近的產物。美國的第一個動物學會於1859年在費城成立,宗旨是創造出比當時廣受歡迎的巡迴動物展和城市奇獸園更宏大、更能啟迪人心的機構。然而,由於美國內戰爆發,費城動物園多等了15年才正式開幕。不久之後,辛辛那提動物園和克里夫蘭動物園也陸續加入行列。
美國的動物園很早就開始參與動物保育。19世紀末,辛辛那提動物園曾試著繁殖當時數量急遽下降的旅鴿,可惜沒有成功。(被認定是地球上最後一隻旅鴿的瑪莎,在1914年死於辛辛那提動物園。瑪莎當年居住的館舍現在是一座紀念館。)20世紀早年的某次統計顯示北美洲只剩下325隻野生的美洲野牛後,布隆克斯動物園開始進行圈養繁殖計畫,挽救了美洲野牛。然而,動物園必須有營收才能存續,但能夠吸引大眾的動物卻未必是最需要援手的物種。
芝加哥動物學會的保育生物學家羅伯特‧雷西表示,動物園將必須做出「一些非常困難的決定來取決優先順序:是要救少數幾種體型龐大的毛茸茸動物,因為牠們能夠吸引大眾前來參觀嗎?或是,專注在較難引起民眾興趣的許多種小型動物身上,以同樣的經費拯救可能數量多很多的動物?」
也有人認為,在形勢變得如此嚴峻的21世紀,現在的動物園必須回到根本,重新思考它們的使命。為什麼要將資源投注在能夠自力生存的物種上?
「我認為,說民眾想要看的是甲乙丙動物這種話,有點逃避責任,」「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物種存續委員會的保育繁殖專家小組主席歐妮‧拜爾斯說,「世上有許多物種需要的正是動物園所能提供的專業協助。我個人樂見的趨勢是動物園逐步淘汰不需要專業照顧的動物,然後將空間留給需要的物種。」
因為美國動物園圈養繁殖的努力而得以存續的動物,包括阿拉伯劍羚、黑腳貂、紅狼、關島秧雞,以及也許是最具代表性的加州兀鷲。1982年時,加州兀鷲的族群數量衰減到只剩下22隻。很快地,所有還在野外的加州兀鷲都被捕捉並送到洛杉磯動物園和聖地牙哥動物園進行復育。重新野放這些鳥兒時遇上了許多問題,例如園方發現他們必須訓練這些鳥兒避開電線以免觸電。儘管如此,今日已經有超過200隻加州兀鷲在野外生活。
這類復育計畫通常需要高額經費,所以多數是由大城市裡具有規模的動物園來主導。然而,也有愈來愈多較小型的動物園加入行列。伊利諾州布盧明頓的米勒公園動物園占地僅1.6公頃,是美國境內獲得認證最迷你的動物園之一。米勒公園動物園已經成功繁殖紅狼,現在更希望找出方法繁殖一種名為「格拉罕山紅松鼠」的瀕危松鼠亞種。
「這種動物很小,不需要太大的空間,」 米勒公園動物園園長傑‧特茨勞夫說,「曾有一位動物園保育員看著我說:『如果能成為第一座繁殖這種動物的動物園不是很棒嗎?』」
此刻,從生物分類中的「綱」來看,世界上受到最大威脅的動物族群大概是兩棲類。根據IUCN公布的「紅色名錄」,全球有超過三分之一的蛙、蟾蜍和蠑螈物種都面臨絕種的危險。兩棲動物連兀鷲或紅狼那種幾乎微不足道的魅力都沒有,當然更比不上能夠吸引大批參觀者的動物園物種,而且這些物種在野外尚未面臨立即的絕種威脅,像是貓熊或獅子。然而,體型小也有好處。舉例來說,保育一種兩棲動物的全部族群所需要的空間,比保育一隻像蘇琪這樣重700公斤的犀牛還要小。
「負責照顧一個物種僅存族群的一半,是一種美妙的責任,」吉姆‧布雷赫尼說。他是「野生動物保護學會」管理的布隆克斯動物園園長。說話時,他站在動物園以前的獸醫院,現在是一座先進的繁殖中心,裡頭擺了一缸缸的奇漢西噴霧蟾蜍,這種芥黃色的兩棲動物,體型比新台幣10元硬幣還小一點。布雷赫尼的語氣就像在困難的生產後迎接新生命到來的新手爸爸,既充滿驕傲又大大鬆了口氣。
科學家直到1990年代晚期才知道這種蟾蜍的存在。牠們不到2公頃的小小棲地位於坦尚尼亞東部煙霧瀰漫的奇漢西河谷溼地,水力發電工程粗暴地開挖到這裡時,這種動物才正式被發現並受到科學描述。2000年,坦尚尼亞政府體認到水壩工程可能會危及這個新發現的物種,邀請布隆克斯動物園到當地採集一些個體以建立「生物保證群落」。
園方總共捉到499隻噴霧蟾蜍,一半留在布隆克斯,另一半後來送到托雷多動物園。幾年後,在全球各地造成兩棲類大量消失的致命菌類出現在奇漢西河谷。在這個致命病菌與水壩工程的雙重夾攻下,噴霧蟾蜍的數量急遽下滑。2004年,研究人員在當地仔細搜尋後只發現三隻蟾蜍,接下來幾年則一隻都沒有發現。2009年,科學家正式宣布奇漢西噴霧蟾蜍在野外絕種。
這一切發生的同時,動物園也正想方設法在圈養環境下重造一個極特殊的微棲地,這種棲地也是噴霧蟾蜍的命名由來。以前在河谷中有一系列瀑布日以繼夜地為蟾蜍提供水霧。在布隆克斯,每一個養殖缸中也都裝設了小小的噴霧嘴以模擬這種效果。奇漢西噴霧蟾蜍與其他兩棲類不同的是牠們為胎生動物,而剛出生的幼蟾只有火柴頭大小。動物園得替這些小小的幼蟾找到更小的捕食對象,最後偶然發現一種叫作「彈尾蟲」的迷你節肢動物,而研究人員還得解決彈尾蟲的飼育方法。保育員也注意到這些噴霧蟾蜍似乎有營養不足的現象,因此設計出一種特製的維生素補充品。
儘管復育初期有一些相當嚇人的損失,蟾蜍終於還是開始蓬勃生長與繁殖。到了2010年,在紐約和托雷多就有數千隻噴霧蟾蜍。那一年,有100隻蟾蜍被送回坦尚尼亞沙蘭港大學。與此同時,在世界銀行的協助下,坦尚尼亞政府也在河谷進行努力。由於水壩引走了瀑布的水流,噴霧蟾蜍賴以為生的水霧因此消失,所以坦尚尼亞政府在河谷內設置大型灑水系統,成功恢復了原有的水霧。2012年,第一批圈養繁殖的蟾蜍被野放回河谷。
然而,每有一個像奇漢西噴霧蟾蜍這樣的成功故事,就有其他數十種動物接近絕種邊緣。查看過布隆克斯動物園的噴霧蟾蜍後,布雷赫尼又自豪地展示一些最近孵化的金頭閉殼龜。這種來自中國的閉殼龜極度瀕臨絕種,野生的閉殼龜數量估計不超過150隻。不久前,布隆克斯動物園針對全球面臨絕種危機最嚴重的25種龜類,宣布將嘗試繁殖其中一半的物種,並號召其他動物園負責名單上的另一半物種。
「這絕對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布雷赫尼說。「就算是小型動物園,還是可以收容一種或數種龜類,帶來真正的改變。」
在美國的另一岸,聖地牙哥動物園保育研究機構的瑪爾莉絲‧霍克從一缸溫度只有攝氏零下196度的液態氮中取出一盒小型塑膠樣品瓶,拿出其中兩瓶放在鋼桌上說:「就是牠們。」
這兩個樣品瓶裝著全球碩果僅存的茂島蜜雀細胞。短胖的茂島蜜雀有著討喜的黑色臉龐和淺色胸羽,曾經生活在夏威夷的茂伊島。2004年,聖地牙哥動物園與「美國魚類暨野生動物署」為了拯救茂島蜜雀做出最後一搏,但一兩年之後牠仍宣告絕種。當時,科學家認為當地僅剩下三隻茂島蜜雀,所以希望將這三隻全數捕獲來嘗試繁殖。然而,最後只有一隻雄鳥落入網中。
這隻雄鳥在兩個月後死亡,遺體馬上被送到聖地牙哥動物園。那是感恩節假期的週末,但霍克仍趕回園內的保育研究機構取出屍體內尚未衰敗的活細胞。「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她記得自己當時這麼想,「牠就和度度鳥一樣。」霍克成功利用雄鳥的眼部細胞進行培養,而今成果就保存在這些樣品瓶之中。霍克不希望細胞因為溫度升高而受到損害,所以大概一分鐘後就將樣品瓶放回盒中,再把盒子放回散發出幽靈般朦朧煙霧的液態氮缸裡。
這些裝著茂島蜜雀細胞的試管,和其他數千支外觀相同的樣品瓶所共同代表的,或許可以稱為最後一搏之後的保育努力:冷凍動物園。目前冷凍動物園裡大約有將近1000種動物,存放於保育研究機構一樓的一個房間內。
這些低溫保存的物種中除了一個物種以外,都還有活體個體。但是,若說在未來幾年內會有愈來愈多動物走上茂島蜜雀之路也並不為過。冷凍動物園裡的許多動物都是高度瀕危物種,包括蘇門答臘紅毛猩猩、遠東豹,以及來自夏威夷考艾島、名為考艾島暗鶇的鳴禽。我看著霍克收好樣品瓶,心裡思忖著一個過分倚賴液態氮來進行保育的未來。雖然蛙和蟾蜍保有名列全球最瀕危族群的「榮銜」,但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其他綱的絕種率也正逼近兩棲綱的程度:據估計,三分之一的造礁珊瑚、四分之一的哺乳動物、五分之一的爬蟲類,以及六分之一的鳥類都朝著滅絕的命運前進。
保育研究機構的遺傳學主任奧利弗‧萊德告訴我:「我想,將來會有愈來愈多物種,牠們唯一遺留下來的生命物質就是保存在冷凍動物園內的細胞。」事實上,這樣一個物種,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個亞種的北白犀,就在距離萊德的辦公室只有幾百公尺的地方。北白犀原生於非洲中部,現在全球僅剩下最後七隻,到了這個地步,科學家認為牠勢必將走向絕種。這七隻個體中有兩隻住在聖地牙哥動物園的野生園區,分別是母犀牛諾拉和公犀牛安加利福。我離開機構館舍去造訪牠們,看到兩隻犀牛沐浴在向晚的陽光下。牠們都將近40歲了,已經老到無法生育。不過在牠們死後,還是會繼續以另一種方式存續下去:成為懸浮在冷凍霧氣中的最後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