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捉摸的北韓真相
我報導過全球各地的新聞,不論走到哪裡,都會遇到外國的攝影師。但在北韓,我通常是唯一一位。所以我覺得責任重大;某些照片如果我不拍,這些影像就沒有人能看見。幾十年來,我們對這個國家的印象只有宣傳照,所以多數人認為北韓只是紙糊的樣板,每件事都是演給別人看的,沒一件事是真的。我在2000年首度造訪北韓時,也是這麼認為。但自從美聯社在2012年設立平壤分社以來,我已經造訪過這個國家25次,在那樣板的後面拍攝了數以千計的照片。需要說清楚的是,我並沒有被允許自由行動,我不能拍攝核子反應爐或監禁營。但我的作品沒有被檢查,我拍的許多場景確實是表演,然而裡面的人是真實的,我逐漸能看到北韓人民的一般面貌,而不只是地緣政治舞臺上的演員而已。我希望看到我拍的照片的人,都能夠跟我進行同樣的旅程。在一個幾乎所有事物都被拍攝過的世界裡,我的工作是讓大家知道,這個封閉社會的內部是什麼樣子。
拍攝:大衛.古登菲德爾 (David Guttenfelder)
文字:提姆.蘇利文(Tim Sullivan)
和尚們跟著我們往外走到停車場。這是個涼爽的秋晨,靈通寺內一片寂靜。這一區是佛教的聖地,位在北韓開城外的山丘上。幾世紀前,開城是朝鮮王公貴族的住所,靈通寺則是熱鬧的宗教中心。但這天早上寺內空無一人,沒有鐘聲、沒有禮佛者點香──只有兩個穿著灰袍的和尚帶著一種刻意的安詳穿過建築群。回到城市中,開城空盪盪的主街上只有擴音器大聲播放著歌曲,讚頌北韓年輕的「最高領袖」金正恩。
攝影師大衛.古登菲德爾和我前來寺廟,同行的還有我們的陪同官。這是幾位焦慮的政府官員,亦步亦趨地跟著外國記者在北韓境內移動。我簡短地訪問一位和尚,虛應故事地在筆記上潦草寫了些陳詞濫調。「佛教幫助人們保持純淨無瑕而且誠實,」他說。
既然在北韓的寺廟,身為記者的我似乎理所當然該問些關於信仰自由的問題。研究者表示,經過同一個家族超過60年的獨裁統治,這裡任何有組織的宗教都已經蕩然無存。但我知道,如果我開口問了,而任何一位和尚膽敢暗示對政權的任何不悅,他就會因而入獄,就此消失在地點不明的集中營裡。據人權工作者表示,這些集中營大約囚禁了15萬到20萬人。所以我沒問出口。不久之後,我們走出了寺廟。
只是到了停車場,當我們打開載著我們到處跑的那輛廂型車的車門時,那些和尚又出現了,身旁還有一位陪同官。他們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們。然後其中一位年齡較大的和尚說話了。「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張惠明說。
忽然之間,這些和尚跟著我們的原因變得顯而易見了。陪同官不會引介異議分子讓記者認識,而靈通寺也不是政治批判者的聚集地。我早就該知道,它就是一座極權統治下的假寺廟、一個電影場景。這裡的石階和華麗木門幾乎沒有磨損的痕跡。和尚們就是演員,在這個舞臺上演出北韓的宗教自由戲碼。
我們則是觀眾。
所以我嘟囔地問了他們等待的問題:「你們有從事宗教活動的自由嗎?」
和尚看來得意洋洋。「西方人不相信我們國家有宗教自由,」他悲傷地搖頭。「這是錯的,」他說,他本人就是個證據,「偉大的領袖」金日成給了韓國人自由,而這樣的自由現在由他的孫子金正恩守護著。他直視著我,好像充分練習過這句台詞似的,鄭重地說:「我要你將這個真相帶給全世界。」
然而在北韓,真相很少是單純的。它的領袖才擁抱了籃球壞小子丹尼斯.羅德曼,一週後就威脅要對美國進行核武攻擊,這樣的國家要讓人如何理解?這個國家是這樣的:日常生活的真相都小心地隱藏在被創造出來的表象後面,而大多數的訪客看到的不過是少數舖得漂漂亮亮的道路以及一些金氏家族的紀念碑。過去65年來,北韓一直在這個由父傳子、子傳孫的家族掌握之中。
這個國家是這樣的:採訪報導經常感覺像是一連串奇怪的不流血戰爭。就像靈通寺的那個早晨──贏家通常是政府。但只要待得夠久,看得夠深入,總有些時候會有一些出乎意料的發現。這就是我們不斷回到北韓的原因。
過去一年裡,大衛和我去過集體農場、參加過數不清的政治集會、造訪了「黃金球道」保齡球館等平壤熱門景點,首都的菁英在那裡高舉著磨損的、美國製造的保齡球。感謝首都微弱但逐漸成長的消費經濟,在這個過去只有乏味蘇聯式服飾的國家,現在已能看見軍人的女友穿著短裙和高跟鞋在保齡球館裡搖曳生姿。
不過多數時候,我們仍舊只能看到我們的陪同官以及隱隱浮現在他們身後的強大政府單位所允許我們看到的。我們到達時,陪同官在機場接機,我們離開時又送我們到機場。每天早上他們都在飯店大廳等候我們。這些巨大的、相對奢華的飯店是專為外國人所興建,有供應穩定的暖氣、電力,甚至網路,賓客們整天在好幾公頃的光亮大理石地板以及一層又一層的空客房之間摸不清方向。
我們主要的陪同官叫胡英日,是個和氣但總與我們刻意保持距離的人。他跟著我們到「兒童百貨公司」和幾場在「金日成廣場」舉行的集會。他陪著我們到餐廳和工廠。胡先生(對我而言,他始終是「胡先生」)是我們的翻譯和嚮導,同時也絕不能讓我們離開他視線半步。如果我們試著從他眼底溜開(我們從沒嘗試過),我們的簽證毫無疑問會被撤銷。
去年我和胡先生相處的時間比我跟某些最親近的朋友碰面的時間還要久。但多次嘗試讓他放開胸懷後,我對他的認識如下:他學過英文。他看過一部分的《亂世佳人》電影。他喜歡查爾斯.狄更斯。他老婆在家裡工作。
他也是個愛國者。雖然對更寬闊的世界感興趣,渴望知道美國俚語,也想探究我們的工作內容,但他對自己祖國的崇敬顯而易見。和胡先生相處就像從信仰者的眼睛看北韓一樣。他顯然很喜歡聊這個國家的歷史、領導人以及紀念碑。但如果要求一些出乎預期的東西,比如去參觀汽車經銷店或到大學去聽聽歷史課,胡先生通常都會告誡我們:「可能有困難。」
要弄清楚胡先生允許我們看的東西中有幾分真實性並不容易。有一天他帶我們去拜訪一對工人階級的新婚夫妻,他們的新公寓位在平壤一處示範住宅區內,有三個房間,還有42吋的平板電視,外牆則是一般用於浴室的藍白格子磁磚。這些高檔的華廈很靠近大同江,是為了長期執政的朝鮮勞動黨內極少數菁英而蓋的。但胡先生想要證明,全民都有機會住在這些高樓裡。我們被告知,那對夫妻之所以可以住進公寓,是因為妻子文江善在紡織廠展現了優異的生產力,因而成為「共和國英雄」。
文江善是位矜持端莊的女性,三十出頭,不過看起來遠遠不止這歲數。她先生說話時,她就安靜地坐在一旁。「我們國家所有的人民就像個大家庭,領導們就像我們的父母,」也在同一間工廠擔任技術人員的金起玉說。他說他的公寓正是國家照顧人民的證據。但他說話時,一直緊張地摳手指。有個三人組──兩位陪同官和一個滿臉愁容的高個子(沒人想到要介紹他的身分)──聆聽著每一句話。在一個未獲官方允許而與外國人會面即屬違法的國家裡,這對夫妻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永遠會有些問題是我不能問的。那對夫妻真的住在那間公寓裡嗎?如果是,他們是否隨時要準備好讓外國人參觀?金正恩承諾要將繁榮富裕帶給習慣貧窮和饑荒的人民,他們是不是這個承諾的活道具?他們的鄰居全都是黨的菁英幹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