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洛的同事以電子郵件寄來的照片,顯示那條粗重的繩子壓彎了抹香鯨的尾巴。那可能讓牠無法潛水,而抹香鯨獵食的方式就是潛水。隨著牠逐漸長大,繩子的束縛也可能割入牠的皮肉,像鐵絲一樣勒死組織。那條繩子甚至可能會切斷牠的尾鰭,雖然感染或飢餓可能會先一步殺死牠。
在渥太華的家中,葛洛將自己的身體推離電腦。他打給妻子,努力忍著不哭。
PHOTOGRAPH BY ARUN MADISETTI, IMAGES DOMINICA
指頭差點死於這場磨難。許多其他海洋哺乳類遇到海洋垃圾時都無法倖存下來。
抹香鯨指頭還沒滿四歲,但葛洛已經認識牠的家族許多年了。十年來的每個春季,這位加拿大行為生態學家都會離開家人,去西印度群島小國多米尼克附近的加勒比海,與這些鯨魚共度數個月的時光。雖然這位在丹麥奧胡斯大學擔任助理教授的科學家還不滿40歲,但他已經迅速成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抹香鯨幼鯨專家。指頭與牠的親戚都是葛洛的主要研究對象。
指頭的存在非常重要。數千頭抹香鯨游過全世界的海洋。雖然每年有16個鯨魚家族會回到加勒比海的這片水域,但其中12個家族正在衰亡。每個家族可能在15年內就會只剩一頭鯨魚了。
此外,抹香鯨家族是母系社會。成年雄鯨最後會被趕出去,而雌鯨則獨自負起撫養幼鯨的責任。多年來,指頭的家族已經生出數頭雄鯨。其中三頭:拇指(Thumb)、扭扭(Tweak)與小謎(Enigma)已經死亡。刀疤(Scar)可能很快就會離家。
這個家族需要一頭雌性幼鯨。
所以指頭在2011年的出生讓葛洛的研究團隊非常興奮。團隊成員看著指頭斷奶,不再喝母親「手指」(Fingers)的乳汁。指頭擺動尾鰭,進行第一次深潛時,他們也開心喝采。由於指頭的出生,全世界受到最多研究的抹香鯨家族似乎能延續下去了。
然後在2015年,葛洛收到那些照片。
在文學作品中,抹香鯨是能粉碎船隻的野獸,一如在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白鯨記》裡,亞哈(Ahab)憤恨地將抹香鯨形容為「具有莫測惡意」的怪物,但在現實中,這種形象卻與事實相去甚遠。
抹香鯨是全世界最大的有齒鯨魚,在動物界中具有最大的腦。這種深潛洄游動物會形成宗族,宗族成員可達數千頭。每個宗族使用獨特的喀答聲模式,以自己的方言對話。這些鯨魚喜歡社交又愛玩。牠們在接近水面處翻滾,並互相磨蹭。有些鯨魚會玩捉迷藏,牠們在科學家的研究船周圍繞圈游泳,並側身翻滾來看著船上的人。抹香鯨也相當好奇,在探查陌生的殘骸時尤其如此。
指頭(左)與幼鯨「開瓶器」(Corkscrew)、母鯨「開罐器」(Canopener)一起游泳。成鯨似乎常與研究人員玩耍,牠們游到研究人員的船旁,將一隻眼睛向上轉,注視著船裡的人。開罐器甚至會假裝潛水,在海面下等待,直到科學家將船開到牠最後出現的地方時,牠又會從水中冒出來。
PHOTOGRAPH BY BRIAN SKERRY
葛洛是國家地理探險家,他猜得出來指頭遭遇了什麼事。加勒比海的漁民將漁網固定在海床上,以捕捉旗魚、鮪魚、鯕鰍。鯨魚很少會干擾那種固定式漁網,但貨櫃與郵輪常常意外把漁網給扯碎。四處浮動的幽靈漁網1吸引好奇的動物,而那些鬆散的繩子之於鯨魚,就如同蜘蛛網之於蒼蠅一般。雖然沒有可靠的全球統計數據,但在2017年,至少有76頭大型鯨魚被困在漁網、繩索或碎片殘骸裡,包括座頭鯨、藍鯨及小鬚鯨,而這還只是美國海域的統計而已。大多數被困住的鯨魚根本沒人會注意到。
葛洛懷疑,指頭只是勾到了一個鬆散的繩圈。該區其他三頭鯨魚最近被捕魚裝備困住了。其中一頭是下顎骨折的母鯨,牠與幼鯨被同一張漁網的繩子纏住後,被迫拖著死亡的幼鯨數天。(母鯨受傷的嘴部顯示,牠曾試圖咬斷繩索為幼鯨鬆綁。)
葛洛與同事聯絡了麥克.摩爾(Michael Moore),他是麻薩諸塞州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的資深科學家。他曾協助瀕危的北大西洋露脊鯨解開繩索的束縛。
摩爾對指頭的評估是希望渺茫。那些照片顯示指頭的繩套很緊。只有3、4公尺的繩索拖在牠的身後,這樣繩子太短,無法連接浮筒來讓一頭深潛的抹香鯨留在接近海面的位置。連接浮筒對於救援人員的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沒有更長的繩子,救援團隊沒辦法靠近抹香鯨。
「我們能幫助牠的手段太少了,」摩爾說:「我們沒有把握能成功。」
還有其他衍生問題。多米尼克不是新英格蘭,方圓幾百公里內沒有訓練有素的救援團隊。召集一個團隊會耗費金錢與時間,沒人知道他們還有多少時間。
葛洛說:「我們當時要面對的情況是,每天都見到的動物慢慢走向死亡,而我們原本以為能和牠共處很久很久。」葛洛對指頭懷有私人感情。
葛洛曾在哈利法克斯的戴爾豪斯大學,師從抹香鯨權威哈爾.懷海德(Hal Whitehead)。懷海德相信,這些複雜的巨獸應該獲得與靈長類一樣的尊重。懷海德大多研究成鯨。身為學生的葛洛則想了解幼鯨:哪些家族成員養育幼鯨?牠們什麼時候進行第一次深潛?牠們如何學習方言?向誰學習?
所以在2005年,這位年輕的科學家登上懷海德的12公尺研究船「巴萊娜」(Balaena)抵達多米尼克。他在那裡發現一群鯨魚,命名為「七人畫派」(Group of Seven),該名稱源自一群著名的加拿大畫家。
七人畫派鯨群習慣在這個海岸附近度過幾週時間。牠們比其他鯨魚更常被人發現。在當地研究的第一年,葛洛的團隊花了整整40天記錄這個家族的行為。
加勒比海的抹香鯨面臨許多威脅:汙染、氣候變遷、漁具纏繞、船隻撞擊。指頭的家族有很多成員已在近年內死亡,所以這個家族最後與另一家族合併。照片中的鯨魚是酷愛社交的開罐器,屬於另一家族。
PHOTOGRAPH BY BRIAN SKERRY
「我們會靠岸購買日用品,回到船上時會見到那些鯨魚仍在近海活動。」葛洛說:「這種情況前所未聞。」
這就是為什麼牠們的名字似乎取得很輕率,因為葛洛需要辨別牠們,但卻沒有預期會再見到牠們。
如同珍.古德的黑猩猩以及戴安.弗西(Dian Fossey)的山地大猩猩,與動物的親密接觸能看出每隻動物的獨特習慣和個性。葛洛逐漸開始將這些鯨魚視為不同個體。
手指似乎是家族的大家長。牠通常會廣播「密碼曲」(coda),也就是向其他鯨魚表明家族身分的四次喀答聲,就像姓氏一樣。手指的後代「拇指」死亡後,牠開始幫忙照看其他鯨魚的幼鯨。牠會避開人類,並以精妙的潛水而聞名,牠會高舉尾鰭,然後直直潛入水中。
葛洛說:「我很難向沒見過數百隻鯨魚潛水的人形容牠擺動尾鰭的樣子有多美。」葛洛的研究是透過奧胡斯大學海洋生物聲學實驗室進行的。「感覺就像牠在為其他鯨魚示範潛水方法。」
手指的姪女捏捏(Pinchy)是刀疤的母親,而刀疤很親近人類,牠成為多米尼克「與鯨同游」觀光產業的明星。還有體弱多病的加西莫多(Quasimodo),以及神祕客(Mysterio),因為牠很少出現而得名。
葛洛感覺自己與這些鯨豚愈來愈親密。「這些鯨魚漸漸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說:「我的孩子即使從未見過這些動物,也知道牠們的名字。」
↑↑↑↑↑337頭鯨魚的腐爛過程。科學家為何要用縮時攝影拍下鯨魚腐爛的過程呢?
這些鯨魚促使他重新思考對保育的看法。在許多抹香鯨家族中,母鯨也會為其他非親生幼鯨哺乳,但七人畫派鯨群的母鯨就只會為親生幼鯨哺乳而已。如果行為與溝通方式會因宗族或家族而異,這難道不代表保育工作除了關注整體族群數量外,也應該關注其他面向嗎?難道每個宗族沒有獨特之處嗎?
有個紀錄片團隊於2011年抵達該地區,領導這個團隊的製片人曾參與製作弗西的傳記電影《迷霧森林十八年》。手指在那週生下一頭新幼鯨時,葛洛就知道要叫牠什麼名字。
他把那頭新幼鯨命名為指頭,跟弗西最喜歡的銀背大猩猩同名。後來他才想起人類對弗西的大猩猩做了什麼。
葛洛抵達多米尼克度過2015年的研究期之前,只在電子郵件上的照片見過指頭的傷勢。他親眼見到時,傷勢看起來更嚴重了。這頭幼鯨被繩子纏繞前,才剛開始獨自游泳與潛水。現在牠只會跟成鯨一起出現。牠不再好奇,而是變得畏畏縮縮,跟船隻與人類保持距離。
與葛洛共事的佩內爾.法蘭西斯(Pernell Francis)說:「牠就像是在說:『人類,這都是你們的錯。』」
葛洛能看到那條繩子正在嵌入牠的血肉。更糟糕的是:指頭擡不起尾鰭。繩子製造的拉力太大了。如同他害怕的一樣,指頭無法深潛,這阻礙了牠捕捉烏賊。
愈來愈多人聽說指頭的狀況。泰德.契斯曼(Ted Cheeseman)的工作是帶客戶與鯨魚一起游泳,他募款來雇用一支專業的救援團隊。鯨豚保育人士私下討論自行割斷繩索的可能性,但葛洛知道那太危險了。
摩爾說:「網路上有影片顯示有人曾成功割斷繩子,但他們是超級好運才沒害死自己。」2017年,有一名受過訓練的救援人員在成功拯救一頭鯨魚後,不幸被該鯨魚撞擊而死。(編注3:加拿大退休漁夫兼船長Joe Howlett,在2017年7月參與一場救援任務,拯救一隻被魚網纏身的北大西洋露脊鯨。Howlett成功剪除纏在該鯨魚身上的漁網,卻在鯨魚游離時遭撞擊身亡。)
終於有人決定行動了。有一名潛水員將指頭的繩子割得更短,但無法切斷繩套。變短的繩索減輕指頭尾巴受到的拉力,但也留下更短的繩索讓專業人員處理了。
最後,沒有救援團隊願意前來。契斯曼用他募得的錢來買救援裝備,存放起來以待未來使用。他也開始花錢召集人員,訓練一支未來的多米尼克救援團隊。
同時,指頭變得更加消瘦了。因為牠無法再自行覓食,所以重新受到手指的照料。
葛洛說:「這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倒退回在地上爬的階段。」
在多米尼克的一天下午,一艘船迅速經過,船上一個女人大叫說:「嘿!謝恩,我能做什麼來幫忙指頭?」葛洛大吃一驚,居然連陌生人都在擔心這隻鯨魚。
當天晚上,葛洛待在研究船的甲板上,在搖晃的桅燈照耀下吃飯。七人畫派鯨群陷入麻煩了。這個家族正在消失的邊緣,只剩下三頭鯨魚:手指、捏捏、指頭。但那名陌生人的問話提醒了葛洛,指頭的故事擁有真正的力量。
雖然人類喜愛海豚及虎鯨,但許多人根本無法認出抹香鯨。更少有人了解這些洄游動物面臨的一系列威脅:汙染、氣候變遷、船隻撞擊、捕魚裝備。
葛洛說:「但一名母親照顧突然罹患慢性疾病的孩子,這種感覺卻是人人都能理解。」
葛洛確信指頭的傷一定會帶來有用的效果。
在接下來數年內,葛洛將研究重心拓展到保育工作上。他更常撰文與講課。他在博物館演講,甚至在一場TED演講上提到指頭的困境。他與一個團隊記錄鯨魚與船隻的移動路線,並敦促政府將船隻活動限制在鯨魚不會經過的區域。葛洛希望這能幫助漁船經營者找到無船地區來設置漁網。
葛洛說:「指頭改變了我們計畫的整個觀點。」鯨魚行為不再是他唯一的興趣。如今他會問:「我們能做什麼來確保所有生物都能和平共存?」
不過他仍然幫不了指頭。牠並沒有重新擺動尾鰭,牠的皮肉開始在繩子周圍生長,將它覆蓋。葛洛認為自己親眼看著指頭游向死亡。
然後在去年春季,他從巴萊娜的船首再次見到指頭。進入2018年田野季節的數天後,指頭跳出水面。葛洛馬上發現一切都改變了。
指頭不再像以前一樣瘦到脊椎線條清晰可見。牠變胖了,葛洛仔細觀察時,能看到那條繩索摩擦造成的擦傷與印記。繩索本身卻消失了。
幾個月前,一名在多米尼克的同事寄了電子郵件,告訴葛洛他聽說指頭的繩子不見了。葛洛滿懷希望,但又覺得懷疑。現在隨著指頭在水面下滑行,葛洛的團隊全都陷入沉默。指頭擺動尾鰭,然後潛入水中。船上爆發出喝采聲。被繩索纏繞三年後,指頭自由了。
多年來,那條粗重的繩子重壓在指頭的尾巴上,讓牠無法深潛捕捉烏賊。繩套在牠的皮肉上留下傷疤,而且牠失去太多體重,所以牠的母親指頭開始再次撫養牠。如今那條繩子已經消失,指頭(照片下方)再次與開罐器(上方)與開罐器的孩子開瓶器(在水中高舉尾鰭)交流。
PHOTOGRAPH BY BRIAN SKERRY
後來,葛洛與他的團隊在指頭的背上安裝追蹤裝置。他們檢查裝置的資料時,葛洛非常驚訝。指頭能下潛超過900公尺。牠當時在大啖烏賊。指頭的行為就像一頭健康的七歲鯨魚。
沒人知道牠怎麼掙脫繩子的。契斯曼懷疑陽光、時間加上水壓讓指頭的繩索慢慢損壞,直到最後終於斷掉。摩爾說,如果指頭游近尖銳的岩石或裂縫,牠也可能把那條逐漸損壞的繩索割斷。其他鯨魚甚至可能提供協助。
摩爾說:「如果有人告訴我,兩頭抹香鯨用那條繩子拔河,然後繩子斷了,我會相信的。」
葛洛有不同想法。他在指頭的尾鰭上看到新的傷疤。他懷疑掠食者可能攻擊指頭,卻在無意間扯斷繩子。
但葛洛知道,他永遠無法確定真正的原因。他也更希望這樣。
葛洛說:「我們很容易忘記,我們周遭有數以千計的物種構成豐富又複雜的各種世界,牠們過著牠們的生活,與我們的生活平行共處。」
東加勒比海抹香鯨的新一代正在自由游泳。知道這件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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