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生命

在密蘇里州聖查理斯寬廣的會議中心裡，我經過一隻把母獅子拋到5公尺高空中的斑馬，以及一隻實際大小、正在追逐小海豹的大白鯊。獅子、美洲山獅、豹、狼等動物界的大型捕食者一起排列在展覽走道上。參觀者抵達世界動物標本製作錦標賽會場時，會經過一隻頸部和頭部被擺放成像是要喝水的長頸鹿。這隻長頸鹿沒有身體；牠的頸部裡面放了一個小型生態造景，是三隻迷你長頸鹿正在悠閒地咀嚼微小的樹梢。

隨著標本製作藝術的延續與發展，它也體現出一種在野生動物保育上的矛盾：熱衷於獵殺動物的男男女女有時候也能熱衷於保護牠們。

在青少年時期曾經學習過標本製作的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長大之後熱衷於獵捕大型動物。他也與人共同創辦了一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該協會為今日美國的野生動物保育奠定了基礎。多年來，我調查國際野生動物犯罪活動，並且透過文章、紀錄片和一本專書揭露動物所遭到的屠殺，不過我也是因為童年時期的標本製作經驗，才會踏上現在的人生道路。

自19世紀起，獵人就會把自己的狩獵戰利品交給室內裝潢商以填充的方式製作標本，自此標本製作就在保育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製作良好的標本讓我們有機會以近距離和靜態的方式欣賞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在野外遇到的生物。我們能在沒有動物園圍欄的阻擋下，看到動物以牠們在自然中可能的姿態被呈現；洛杉磯郡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標本師提摩西．波瓦爾德說，這是「一種很原始的觀賞經驗。」

這也是為什麼在多年來報導對野生動物的非法利用之後，我會來到這個全球動物標本製作專家雲集的聚會，渴望能喘口氣，沒想到卻聽到一個女人對溫蒂．克利斯騰森咆哮：「那是非法的！」

這位憤怒的參觀者指著一件西部低地大猩猩的標本，身為標本製作師的克利斯騰森正在整理這隻巨大靈長類動物手指周圍的毛髮。「我去過盧安達，」女人大聲喊道，「我知道大猩猩是保育類動物！」

克利斯騰森人高馬大，一頭想不注意都難的金髮往後梳著。面對指控者，克利斯騰森平靜地解釋，過去30年來，大猩猩山姆森一直是密爾瓦基郡立動物園的明星動物。這名參觀者向克利斯騰森道歉後，克利斯騰森接下來的話又讓她目瞪口呆：這隻訴說著山姆森故事的動物，身上沒有一絲一毫來自真正的大猩猩。

19世紀晚期，美國人在天定命運論下向西部擴張，快速消耗美國彷彿無窮盡的野生動物。職業獵人大規模捕殺獵物，以供應毛皮、餐廳、女帽與其他行業的需求。為了賺錢和休閒打獵，美國人殺了數以百萬計的美洲野牛，好像牠們不可能滅絕一樣；結果是，到了19世紀末期，美洲野牛只剩下幾百隻。

旅鴿曾經是美國數量最多的鳥類。1878年，替餐飲業工作的獵人在密西根州的佩托斯開城外對一大群旅鴿展開獵殺，短短幾週內就殺了大約10億隻。到了1914年，美國境內最後一隻旅鴿死亡（並由史密森學會的動物標本製作師做成標本）。

被屠殺的物種名單還沒完，大概就像現在非洲與亞洲身處險境的物種名單愈來愈長一樣。

西奧多（暱稱泰迪）．羅斯福是博物學者，也是休閒獵人，他在1887年末召集的二十幾名友人也和他一樣。這些人一起成立了布恩和克羅克特俱樂部，有兩個息息相關的目標：促進聯邦政府的野生動物保育工作，以及確保有足以供應狩獵的動物數量。這個俱樂部創立了紐約動物學會，後來演變為野生生物保護學會。羅斯福的朋友約翰．謬爾以羅斯福的機構為模範，創設了西亞拉山友會。西亞拉山友會有一些深具影響力的成員，其中之一便是曾任布隆克斯動物園園長與史密森學會首席標本製作師的威廉．T. 霍納戴。

卡爾．艾克利是現代動物標本製作之父。這位出生於紐約的博物學者兼探險家，僅憑一人之力將動物標本製作從一種臭味四溢的室內裝潢形式（剝皮、煮骨頭、用金屬線將骨架拼回去、將破布和稻草填入用骨架撐起的皮囊內）提升為一種藝術形式。

艾克利使用黏土和混凝紙將動物身體雕塑成自然的姿勢，以前所未有的解剖精確度呈現動物的肌肉與血管，然後再覆蓋上動物的毛皮。之後，他將這些栩栩如生的標本分組放在用來重現這些動物棲地的生態造景裡，連地上的葉子都是會出現在動物真實生活環境中的種類。

艾克利帶來的不只是新穎的屍體處理技術。他發明了一種讓我們得以體察這些死去動物的敘事框架，且一直延續至今。「製作動物標本的關鍵在於訴說故事的全貌，」參與錦標賽的22歲新手喬丹．海克爾說。它的重點不在於裝填一隻鹿的標本，他解釋，而在於訴說這隻鹿的故事。時間在冬天嗎？那這隻公鹿身上的毛必須有一定的長度。牠在發情期嗎？有母鹿嗎？那麼你最好把牠的鼻孔做得張開一點。

只要在有動物標本的地方，就能看到艾克利所造成的影響。他最著名的一些作品仍在芝加哥菲爾德自然史博物館與紐約市美國自然史博物館展出。

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的艾克利非洲哺乳動物廳中央，是由八隻大象組成、名為《警報》的生態造景。這件作品已經有百年歷史，卻依然鮮活生動，許多人認為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動物標本。

然而，大廳裡的另一件作品，可能才是艾克利最重要的作品。這是一件山地大猩猩的生態造景，這些大猩猩是1921年艾克利的團隊在比屬剛果獵殺的。那次旅行改變了艾克利的一生：他後來曾說，當他俯視著死去的銀背大猩猩，「必須傾盡我所有的科學熱忱，才能不覺得自己是個兇手。」

從非洲回國後，艾克利遊說比利時國王阿爾貝一世為山地大猩猩設立保護區。建立於1925年的阿爾貝國家公園是非洲第一座國家公園，如今已改名為維龍加國家公園。艾克利的努力也讓他被視為大猩猩保育的先驅。

在艾克利眼中，製作動物標本是一項有價值的科學工作，一種將他擔心會絕種的動物保存下來的方法。在1912年8月號的《國家地理》雜誌中，他曾為文描述他為了《警報》狩獵大象的過程，裡面就提及了這樣的擔憂。艾克利感嘆，自己此行收集到最好的一頭公象，象牙的重量各只有大約45公斤，但是象牙重90公斤的大象並不罕見。他寫道，希望能替後代收集到一個這樣的標本，並預言不久後「僅存的擁有巨大象牙的大象，都會因為牠們的象牙而被獵殺。」

現在，即使是象牙重45公斤的大象都非常少見了。

喬治．丹堤打開他的冷凍庫，取出死於2012年的最後一隻平塔島象龜：寂寞喬治。丹堤是全球最受推崇的動物標本製作師之一，受聘將這隻有名的動物保存下來。

丹堤將這隻冰凍的陸龜放在桌上，一邊說他擔心寂寞喬治的名氣太大，很難以標本的形式傳神表現。他說，要製作某一個物種的標本是一回事，但如果要製成標本的動物具有獨特、可辨識的特徵則又是另一回事。

儘管這隻陸龜在冷凍庫裡保存了一段時間，「寂寞喬治看起來狀況不錯，」丹堤鬆了一口氣說道。

大猩猩山姆森則是另一個故事。

來自喀麥隆的山姆森是一隻重296公斤、被過度餵食的西部低地大猩猩，牠有名的事蹟是會用拳頭重擊牠在密爾瓦基郡立動物園的壓克力窗，讓遊客又愛又怕。1981年的某一天，山姆森在粉絲面前抓著胸口倒下。動物園的獸醫沒能把牠救回來；驗屍結果顯示，牠之前已有過五次心臟病發作。

山姆森的屍體在動物園的冷凍庫裡放了好幾年。等到密爾瓦基公立博物館終於接手後，館員發現這隻大猩猩的皮膚嚴重損毀，無法做成標本。博物館曾試著展出山姆森的骨架，但牠的骨頭遠遠不足以表現這隻個性十足的大猩猩。山姆森不只是死了，還沉默了。

這讓12歲就開始學習製作動物標本的博物館館員溫蒂．克利斯騰森深感苦惱（沒錯，她也是透過西北動物標本製作學院學的）。她提議，以一種稱為再創造的不同標本製作方法讓山姆森復活——再創造是指不使用原動物、甚至不使用原物種，以人工的方式呈現一隻動物。2006年，也就是山姆森死後25年，她從零開始，著手製作這隻大猩猩的人工分身。

克利斯騰森用山姆森死後所製作的石膏面具以及數千張照片，塑造出一張矽膠大猩猩臉。她訂購了一具大猩猩骨架的複製品，還向供應電影《星際大戰》中角色「丘巴卡」的毛髮的全國纖維科技公司訂購了犛牛毛和人工毛髮。為了製作山姆森的手，她用費城動物園大猩猩的手製作模型，再以矽膠翻模重製大猩猩的手（包括指紋在內）。然後，她再將從沃爾瑪買來的假睫毛黏貼在大猩猩的人造眼睛邊緣。

接下來，克利斯騰森把自己變成展示品。她花了一年時間在一個架高的工作站裡工作，博物館的參觀民眾都可以看到，她一邊在山姆森的矽膠臉和頸部植入毛髮，一邊有小朋友在問問題，家長則分享自己小時候拜訪山姆森的美好回憶。

動物標本製作師對於使用人工材料與實體動物材料的看法不一。洛杉磯郡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波瓦爾德說，他和參觀館內動物展區的訪客聊天時，他們常常問他「哪些動物是真的，哪些不是，而他們對兩者的反應確實不一樣。」波瓦爾德表示，在媒體與科技每日不間斷地創造各種版本的真實的年代中，一個真實的物品還是有其力量。

不過，那只是一個人的看法。世界動物標本製作錦標賽的一名裁判私下表示，他不知道這個藝術形式是否已經跨越了界限。在獵取標本品質足以獲獎的動物時，他說，「我們便將最好的基因從基因庫裡拿走了」，也危害了那個物種。

克利斯騰森帶著山姆森的標本去參加錦標賽時，她不只是和其他再創造的作品競爭，也是和世界上最頂尖的真實動物標本一爭高下。她在再創造項目中贏得冠軍。她也獲得評審委員票選獎與最佳展品獎，擊敗了許多帶著自己最出色的真實動物標本去參賽的世界級大師。

而且在製作標本的過程中，她沒有傷害任何一隻大猩猩的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