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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 14 2016

另一個伊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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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個伊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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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尼爾.謝伊 Neil Shea
攝影:尤里.科濟列夫 Yuri Kozyrev

摩蘇爾被伊斯蘭國(ISIS)攻陷的那一天,伯丹.夏巴爾哲里決定自己願意一死。

這位24歲的大學生面帶笑容離開父母在蘇萊曼尼亞(位於伊拉克庫德斯坦)的家,去買了香菸,再打了幾通電話。他和許多朋友都在放暑假,所以毫不費力就召集到一群志同道合、願意上戰場的年輕人,他們滿腔熱情,但毫無經驗。就在吞雲吐霧及互傳簡訊之際,他們一起擬定了一套計畫。有問題也很快達到共識。一切都顯得那麼清楚、正當。他們都願意為祖國犧牲――不是為了伊拉克,而是為了庫德斯坦。他們誓死保護家人免受殘忍的敵人荼毒,正如他們的父執輩曾對抗薩達姆.海珊的軍隊一樣。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讓他們證明自己的戰場、一個往前衝的方向。

在伊斯蘭國部隊攻入伊拉克之前,夏巴爾哲里一直很躁動不安,有一搭沒一搭地唸著工程學位。他熬夜熬太晚,唸書永遠不夠認真。總是對著方程式和統計數據打哈欠。音樂是他的最愛,烏德琴則是他的樂器。這是一種類似吉他的樂器,琴頸細長,琴腹又深又圓。

除了公開演奏,夏巴爾哲里也加入了音樂家的俱樂部,夢想著灌唱片。但伊拉克庫德斯坦的音樂產業即使在景氣好時規模也很小,因此夏巴爾哲里擔任老師的父親很早就鼓勵兒子轉往比較務實的方向,像是造橋工程之類。夏巴爾哲里覺得進退兩難。伊拉克的經濟在崩壞,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希望。換成其他年輕人可能就會低頭認命,說「是安拉所願」。但夏巴爾哲里非常入世,反對各種宗教狂熱者。直到2014年6月那一週為止,神的意旨對他來說,還沒有忘記做作業來得重要。

接著,自稱真神安拉軍隊的戰士出現了,他們揚著黑色的旗幟四處燒殺,突然之間,夏巴爾哲里的生命有了目的。他在戰爭中找到一種他過去只有在音樂中看到的清明。每個選擇都成了音符:只要好好地串連在一起,就可譜出他自己生命的樂曲。他沒有武器,所以他會賣掉心愛的烏德琴去買一把AK-47步槍。他沒有受過訓練,所以他會加入一群受過戰爭洗禮的男人行列。他沒有女朋友,所以沒人會阻止他。他的父母如果知情,也會想辦法阻止――可能會和他吵,會老淚縱橫、會求他不要去――但有些事情男人就是必須去做,通常也就是那些他不會告訴母親的事。

大多數庫德族年輕人沒料到又會有一場戰爭,起碼不是這場由伊斯蘭國發起的戰爭。不過幾年前,伊拉克庫德斯坦還非常繁榮。美國在2003年推翻了庫德族最痛恨的敵人海珊,讓庫德族有機會掌控他們所居住、面積相當於瑞士的多山地區。雖然他們還是伊拉克的一部分,但基本上已形成了自己國家的雛型。這個地區很快就因為投資、開發的湧入,以及對石油開採的樂觀預期(庫德斯坦坐擁龐大原油蘊藏)而改頭換面。摩天大樓在號稱「庫德斯坦的巴黎」的蘇萊曼尼亞市拔地而起,庫德自治區的首都霍勒市則羅列著購物中心、豪華轎車經銷商以及義式冰淇淋店。大學相繼成立。類似全民健保的制度也上路了。行銷者甚至想出這樣的口號吸引觀光客和企業:「庫德斯坦,另一個伊拉克。」當伊拉克的阿拉伯人地區正在水深火熱之際,為數約500萬的庫德族人卻進入許多人稱之為黃金十年的繁榮時期。也就是在這個時期――沒有恐懼、充滿了可能性――伯丹.夏巴爾哲里長大成人了。

「似乎什麼事情都有可能,」他跟我說。

「至少有一陣子是這樣。你目睹這些事情發生。你看到大家的生活在改變。我當時還小,但已經看得懂。我父母、所有的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我和夏巴爾哲里是去年年初在蘇萊曼尼亞市的一家咖啡館認識的,當時他已回到當地上課。他個子不高、長得很帥,經常留著一撮稀疏的山羊鬍。

夏巴爾哲里有點跛地走到我的桌旁。數月前他在戰場衝鋒陷陣時被子彈打到――子彈穿過他的小腿――咖啡館裡很多人都聽過這個故事。年輕人起身向他打招呼。小姐們則看著他竊竊私語。庫德文化中很少有比這更偉大的榮譽象徵了。

「奇怪的是,我再也不用排隊了,」夏巴爾哲里說。然後這位退役軍人臉紅了,趕忙改變話題。他在參加補考,因為身體復原期間錯過了一些課程。不過考試成績挺糟糕的。

「我不太能專心在課業上。」他說話時用拇指摩挲著一串傳統的念珠,不過他強調這些珠子沒有任何神聖目的。「工程學……真的很無聊。」

夏巴爾哲里和大多數伊拉克庫德族人一樣――不到30歲,普遍對未來懷抱希望,但那個希望正快速地消逝當中。對他和許多同輩來說,世界正在縮小、變得扁平。伊斯蘭國雖然危險,但這些武裝分子只是外在威脅。

對內,庫德族的各個政黨曾在1990年代打過激烈的內戰,現在又為了權力和金錢議題爭論不休。他們與阿拉伯人掌控的巴格達向來關係不穩固,現在狀況更糟。為了石油收入的爭議,伊拉克首都的阿拉伯領袖暫時扣住了應該分配給庫德斯坦的聯邦預算。黃金十年的歡欣鼓舞情緒正逐漸消散。

如果伊斯蘭國可能毀掉一切,或伊拉克這個國家――充滿腐敗、無能而搖搖欲墜――可能會崩毀,那夏巴爾哲里實在看不出來上那些枯燥的課程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們還不如都死光光算了,」他說,「這樣也比繼續過這種生活好。」那是一種很庫德族式的表達方式。咖啡館裡大部分男性都會同意,說不定也有很多女性會贊同。她們都穿著緊身牛仔褲、濃妝豔抹。當你年紀輕輕、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如何能忍受失去自由?夏巴爾哲里決定要盡快回到前線。

庫德族擁有獨特的文化和語言,但除了歷史上少數幾段短暫的自治期,他們總是生活在更強大文化的陰影和控制之下――包括波斯、阿拉伯、鄂圖曼及土耳其。現在居住在敘利亞、伊拉克、土耳其及伊朗境內的庫德族人據信有2500萬人(不過確切的族群數量仍無從得知),他們常被形容為全世界最大、但卻沒有國家的族群。這或許是真的,但言下之意是指庫德族是團結一致的整體。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庫德族人說的是不同的方言,支持的政黨都是一些規模很小、派系很多的地方政黨。就算有機會,庫德人也可能不會嘗試聯合不同地區的族人、共同成立一個更大的庫德族國家。伊拉克的庫德人最有機會獨立建國。他們已有自己的國會、總統和輸油管,更有一支名為peshmerga(自由鬥士)的武裝部隊。繼續歸屬於伊拉克似乎是必要之惡――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人的要求。海珊被推翻後的這些年來,每隔一段時間庫德族政府就暗示要脫離伊拉克獨立, 而這總會激怒其強大的鄰國土耳其和伊朗,以及南部的伊拉克阿拉伯人。不過庫德領袖總在最後關頭卻步,讓許多懷著獨立建國夢想的人民感到失望,他們要的是一個國家,不是和平或健全的經濟。

西方政府主要靠敘利亞和伊拉克境內的庫德人對伊斯蘭國進行作戰。很多庫德人會主張他們已掙得了獨立的權力。不知有多少次,我一坐進計程車就立刻聽到司機宣布他是獨立的庫德斯坦人,還說他們和美國及以色列關係密切――很多庫德族人喜歡以色列,因為那是一個強敵環伺、堅忍不屈的小國,就像他們一樣。

「美國、以色列、庫德斯坦!」最近有個男人這樣跟我說。他伸出三根指頭,然後握成拳頭。「合在一起,我們就能贏!」「贏什麼?」我問。「所有一切!」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尤其是阿拉伯人。」他告訴我,他曾加入庫德族反抗勢力,對抗
海珊政權。他看不出海珊政權和伊斯蘭國有何不同。據說伊斯蘭國吸收了一些前海珊政權的軍官。

「都一樣、都一樣,」他說。

就在伯丹.夏巴爾哲里休學參戰的同時,另一位伊拉克年輕人加入了伊斯蘭國。21或22歲的薩米.海珊來自基爾庫克,就在夏巴爾哲里就讀大學的南邊、車程不到兩小時的地方,鄰近的巴巴格格是主要的油田之一。他是個瘦巴巴的阿拉伯孩子,和夏巴爾哲里一樣容易受別人影響,不過不管哪一位聽到我這麼說,可能都會覺得很受傷。薩米.海珊之所以轉變成好戰伊斯蘭教徒,可能是因為當地教士的耳語。他或許還曾抗拒過,至少有一陣子如此。但他對未來感到絕望。伊拉克的大多數阿拉伯人在美國入侵之後,根本不曾體驗過庫德族人經歷的那種太平盛世。在許多地方,他們過的生活悲慘得多。

當我在去年春天認識他的時候,也就是在他被捕後、失蹤前,他說他是因為相信伊斯蘭教遭受攻擊才加入武裝分子。說服他的是臉書和其他社群媒體上的宣傳,以及激進教士的講道內容。他和夏巴爾哲里一樣想經歷有使命感的冒險,而他也知道最終要和庫德族人和阿拉伯同胞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但夏巴爾哲里是無神論者,薩米.海珊則視自己的選擇為神意志的彰顯,至少一開始是如此。另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若非受到殺戮的引誘,就不可能被伊斯蘭國吸引。沒有謀殺、破壞、強暴及虐待,沒有憤怒無情的上帝,就沒有伊斯蘭國。所以一個年輕人是要去捍衛一些什麼,另一位則是來摧毀。

當薩米.海珊離家參戰時,顯然也決定不告訴母親。數月後他在偷跑回家看她時被捕。

基爾庫克是具體而微的伊拉克,在那陽光熾熱的環境中,庫德人、阿拉伯人及土庫曼人――還分遜尼派、什葉派和基督徒――比鄰而居。數世紀以來的多元、美好與愛恨情仇,都滲入了這片麥田連著油田的炙熱平原上。2014年6月,在伊斯蘭國發動攻擊之前,伊拉克軍隊就棄守了這座可能是舊約聖經中的先知但以理安葬之地的城市。

對庫德人來說,這感覺彷彿命定:他們長期以來相信基爾庫克理應屬於自己。那個6月,庫德人只需要抵禦伊斯蘭國的入侵,就可以重新伸張他們對這片祖傳疆域的所有權,因此滿腔熱忱的庫德族士兵湧入基爾庫克,填補伊拉克士兵撤退後留下的防衛空隙。

這不是件容易的任務。庫德族自己的安全部隊一開始面對了人手不足、裝備不良以及未能及時針對行動迅捷的敵人調整步調等問題。伊斯蘭國戰士橫掃了北邊和東邊,奪下伊拉克第二大城摩蘇爾,殺死了一千多名平民。他們很快就推進到庫德族領土,也挺進到基爾庫克的郊區。

有辦法的庫德人開始準備逃走,沒辦法的只能想像即將降臨的恐怖。但勇敢卻毫無組織的軍人和志願者卻緊急準備迎戰敵軍。他們沿著蜿蜒數百公里的庫德區邊境前線建構起零星的防禦工事。自由鬥士部隊有時是坐計程車抵達戰場,穿著網球鞋,拿著失了準頭的老舊步槍。在這些前仆後繼奔往前線的人當中,也有伯丹.夏巴爾哲里。

等到他率領一個由大學生年紀的志願者組成的單位抵達基爾庫克時,西方國家已出動戰鬥機支援庫德族部隊的行動。空中掩護讓庫德族人得以阻擋伊斯蘭國戰士,在某些地方甚至開始迫使敵軍撤退。基爾庫克暫時逃過一劫,庫德族成為少數能對抗伊斯蘭國的部隊之一。

然而城外的戰事卻持續進行,集中在居民以阿拉伯人為主的殘破小鎮。夏巴爾哲里的部隊只在倉促間受過訓練,大多時間也不被允許參與真正的戰鬥。他單位中的年輕人說他們樂意為戰場上的同志做任何工作,像是煮飯和洗衣服,真的是這樣――不過許多人仍夢想著要證明自己不是只能洗衣服而已。

有一次,在進攻基爾庫克西南方村莊賽葉德.凱拉夫的混亂行動中,夏巴爾哲里終於有了機會。他的單位緩緩地向伊斯蘭國陣地推進。樂昏了頭的夏巴爾哲里拿起賣掉烏德琴買來的步槍,在一輛裝甲車的掩護下往前衝。

一名伊斯蘭國戰士開始往裝甲車下方射擊庫德族士兵的腿。一顆子彈鑽進夏巴爾哲里的小腿。他被人拖走送上救護車,不久後庫德族部隊也全數撤退。

之後,他的父母來到醫院看他。母親哭了,父親則氣到說不出話來。冒這麼大的險,為了什麼?為了表示勇敢?為了愛國?為了一個根本不是國家的國家?

但後來,他的父親穆罕默德透露,即使在醫院大發雷霆時,他仍以自己的兒子為榮。

「我們都會為庫德斯坦而戰,」穆罕默德說。「就算我們不一定相信它。」

夏巴爾哲里中槍那一天,加入伊斯蘭國的阿拉伯青年薩米.海珊也在那個地區。
我在幾個月後某日早上見到他,當時他剛和其他六名年輕人在基爾庫克的一次警方突襲行動中被捕。我來到靠近市中心的警方基地,薩米.海珊被帶到一間狹窄會客室裡。他沒穿鞋子,滿臉怒容。薩米.海珊似乎沒有受到傷害,只有拇指變了顏色――沾了用來在自白書上蓋手印的墨水。

一名刑警問了薩米.海珊一連串問題,其中許多在長達數小時的審問中已回答過了。你為什麼加入伊斯蘭國?你們成員裡有很多外國戰士嗎?你們捉到亞茲迪女孩後做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指的是伊斯蘭國成員對亞茲迪族群的暴行,亞茲迪是庫德族內一支非穆斯林的民族和宗教群體――他們被伊斯蘭國戰士俘虜後遭受的命運震驚了全世界。這名刑警是問給我聽的,目的是要我這個美國人知道我們留下伊拉克獨自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恐怖暴行。

「戰士抓了亞茲迪人後就為所欲為,」薩米.海珊冷冷地說。

他跟我說,他後悔加入伊斯蘭國,他們承諾的榮耀和伊斯蘭教真理都是空話。
「他們根本就不是穆斯林,」他說話的時候一面變換了一下坐姿,然後雙眼盯著地板。

薩米.海珊只是一個光著腳丫、既疲倦又困惑的年輕人。不久後,警方指揮官、也是庫德族將軍的沙哈德.卡迪爾便帶著我來到一處小庭院,那裡的鮮綠草地上跪著他前一晚逮捕的其他人。他們都被蒙上眼睛、戴著手銬。

「他們會怎樣?」我問將軍。

「他們會坐牢,」他含糊地說,揮了揮手。「接下來會怎樣由不得我決定。」

有一個流傳已久、難以忽視的流言,說庫德人和阿拉伯人例行會處決伊斯蘭國俘虜。我在離開警察局時問了問隨行的翻譯。

「那個孩子會怎樣?」

「他當然會被處死。」

「你怎麼知道?」

「老兄,你幹嘛在乎?他可是伊斯蘭國成員。」

真的,當時我確實只想到了薩米.海珊的母親,不知道她究竟是否還能再見到兒子一面。

我花了幾個星期時間試圖找出薩米.海珊的下落。我問過警察、自由鬥士指揮官、政治人物、律師、甚至庫德族自治區的總理。沒人可以――或願意――給我任何線索。

有好一陣子,我很執著於他的案子。稱不上是因為同情――對志願加入伊斯蘭國的人很難產生同情。但他的故事牽涉到庫德斯坦、伊拉克及中東現在所面對的所有問題――包括如何建立並成為運作正常的國家、贏得周邊國家的支持、並讓國內同胞,不論是誰,都能安居樂業、不至轉過頭來對付你。

薩米.海珊只是成千上萬名湧向伊斯蘭國的人中的一個,當我找不著他時,就改找其他人。伊拉克境內有許多伊斯蘭國戰士是伊斯蘭國在占領地區招募或徵召而來的伊拉克公民。大多是遜尼派阿拉伯人,也有庫德人加入。

在庫德斯坦的克拉迪哲市,一位名叫撒拉.拉希德的男子告訴我他18歲的小舅子赫明的故事。赫明在2014年加入伊斯蘭國。這個年輕人一直定不下來,找不到穩定工作,庫德斯坦的黃金十年並未嘉惠他。在當地一位也是庫德族裔的伊瑪目(穆斯林領袖)影響下,他逐漸變得激進,這位伊瑪目講的都是有關聖戰、殉難和天堂的事。

赫明和其他幾個人遵循這個人的講道去了敘利亞,希望能對抗獨裁者巴夏爾.阿塞德的軍隊。但伊斯蘭國領袖很快就命令赫明和他的朋友們返回伊拉克,與自己的同胞作戰。

拉希德藉由電話和臉書來追查小舅子的行蹤,並逐漸確信他並不快樂。他加入伊斯蘭國並不是要攻打庫德人,他也似乎不再相信伊斯蘭國的宣傳。2014年10月,赫明在伊斯蘭國拿下的辛賈爾鎮(2015年年底又被自由鬥士奪回)被殺。拉希德被告知赫明是死於戰鬥,不過他並不相信。

「我們認為他是準備要離開達伊沙(Daesh),」他說,這是阿拉伯文中常用來稱呼那個團體的名字。「因為他死的那一天辛賈爾鎮根本就沒有戰事。我想他打算回家,他們就把他殺了。」

拉希德哀求伊斯蘭國指揮官讓他領回赫明的遺體,結果被拒絕,他們一家人只好靠著臉書上最後那幾張照片憑弔這位面帶微笑、穿著借來的迷彩服的胖男孩。

「赫明是個大男孩,」拉希德說。「許多男孩加入達伊沙不是因為他們是極端分子,而是因為他們沒有找到自我。我怪自己沒能好好照顧他。天知道他現在會怎麼樣。」

拉希德指的是死後的世界,他跟我保證,赫明不會在那裡找到天堂。

隔週我讓伯丹.夏巴爾哲里看我幫薩米.海珊拍的照片。

「我恨他,」夏巴爾哲里說。「他讓我有報復的念頭。我會報復的。報復他們對我、對這裡所有人的所做所為。我向你保證。」

那是一種非常庫德式的表達方式。

10月分我最後一次造訪伊拉克庫德斯坦時,我再次尋找薩米.海珊的下落。逮捕他的那位警方指揮官已記不起他的名字,而伊拉克司法系統依舊不透露任何訊息。薩米.海珊就這麼消失了,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成為過去十年、甚至50年間伊拉克境內數千名失蹤人口中的又一個鬼魂。

我那些庫德族朋友,都變得更疲憊、更憂鬱了。自由鬥士持續在好幾個地方擊退伊斯蘭國,但在其他地方,伊拉克軍隊卻節節敗退。摩蘇爾和拉馬迪等主要城市在伊斯蘭國戰士的控制下民不聊生,而伊拉克的經濟(也跟著影響庫德自治區的經濟)也在油價低迷和多年戰事下疲弱不振。這個血跡斑斑的國家似乎沒有邁向和解的跡象。

那個月,有好幾個庫德族城鎮都出現示威抗議活動。大部分抗議活動還算平和――以學校老師為例,他們要求發放積欠好幾個月的薪水。但其他抗議者要求政治改革,這類示威活動有些出現暴力行為,甚至造成死亡事件。在蘇萊曼尼亞,身著黑色鎮暴裝備的警察包圍了市中心的市集,連前線的自由鬥士都被召回來維持秩序。入夜後,軍用車隊蜿蜒駛過市區。

儘管情勢動盪不安,夏巴爾哲里卻似乎很樂觀。他最近剛回到學校,恢復全職學生身分,並把主修科目從工程改為國際研究。他已經不再想回去戰場。

「政治是唯一可以帶來改變的方式,」他告訴我。

我一定笑了出來,因為他突然間嚴肅起來。

「真的,千真萬確,」他說。「在庫德斯坦若不經由政黨,什麼事也做不成。所以那就是我的下一個戰場。」

我們走在蘇萊曼尼亞市的沙林街上,只要天氣不錯,那裡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擠滿庫德族年輕人,大多是男性,他們來回走動,喝茶、打撞球、吃東西、談笑、互傳簡訊直到天明。

此時的街道卻出奇地安靜。

「很多人都走了,」他說。我以為他指的是回家。

「不是,是去歐洲。他們變成難民了,先去土耳其,再試著到希臘或其他地方,再去德國。大家都想走。」

「為什麼?」

「每個人都認為伊拉克沒戲唱了,玩完了。他們也不再相信庫德斯坦。」

我想像著人滿為患的難民營,和懷抱希望的難民大量湧入在歐洲造成的混亂。如果撐得過艱困的旅程,這場出走潮從多年前就已開始,現在只是加快速度而已。

「那你呢?」我說。「你會留下嗎?」

夏巴爾哲里面帶笑容。「會。我就是那種庫德人。我絕對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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