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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 22 2013

神州命脈:京杭大運河

  • 神州命脈:京杭大運河

    神州命脈:京杭大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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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1400年歷史的大運河是連接中國南北的偉大工程,至今仍在使用中。

 

撰文:伊恩‧強森(Ian Johnson)

攝影:麥可‧山下(Michael Yamashita)

 

大運河上的駁船沒有花俏的名字,船首沒有美人魚雕像,船尾也沒有漆上陳腐的格言。倒是船的側邊印有文字和數字,像是牛隻身上的烙印。這麼不帶感情的態度或許讓人覺得這一切都無足輕重,但14個世紀以來,航行在大運河上的駁船將中國緊密連結在一起,承載著穀物、士兵與思想,往返於南部的經濟腹地與北部的政治首府之間。

 

在北方的濟寧城外,人稱老朱的朱思雷發動他嶄新的「魯-濟寧-貨3307號」駁船上的兩具柴油引擎。時間是清晨4點半,老朱想趁其他人還慢條斯理地準備起錨時搶先出發。可是當我注視河岸時,卻發現在逐漸泛白的天空底下,樹木已經不再往後退。從另一側的窗戶看出去,我驚訝地發現其他駁船一艘艘超越了我們。這時無線電劈哩啪啪地傳出了聲音。

 

「老朱,怎麼搞的?」一個船長笑著說。「你錯過航道啦!」

 

原來我們擱淺了。老朱一臉嫌惡地瞇起眼睛。建造這艘駁船時,他已經花了六個月在陸地上監工,現在一急之下,他卻低估了大運河強勁的水流和容易淤塞的航道。他不情願地拿起麥克風徵詢意見。

 

得知沙洲很小後,他專注地盯著河水看,決定立即行動。他用力倒檔,將油門催到底。柴油引擎猛然一抖,50公尺長的駁船和船上1000公噸的煤炭也跟著搖晃。他轉動舵輪,迅速換檔,再次把油門推到底。我們向前猛衝出去,掀起陣陣浪花。為了省電,船尾燈被關掉,只有月光照亮水面,「魯-濟寧-貨3307號」就像一艘潛水艇,朝著敵營前進。我們的目標:南方690公里外的南通。

 

理論上,大運河的總長是1800公里,連接北京與南方大城杭州。但過去將近40年來,水道的上半部──也就是從北京到濟寧的河段──已經過於乾枯,無法航行。如今水道的主要商業幹道長523公里,由濟寧通往長江。

 

最早的運河系統由隋煬帝下令開鑿,中國歷史學家視之為傑出的瘋狂之舉。古代中國的主要河川都是由西向東流,而隋煬帝想要打破這項地理限制。他必須設法將長江流域富饒之地的稻米運往西北方,餵養他的宮廷,更重要的是餵養他那些永遠都在與游牧民族打仗的軍隊。因此隋煬帝的官員強徵了估計有百萬民工,大多是農民,開鑿運河的第一段。在數以千計的士兵監督之下,男女工人日以繼夜地趕工。九世紀時,唐末詩人皮日休寫道:「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利也。」根據官方說法,大運河於公元605年完工,耗時171天。但事實上,這項工程卻是花了六年,而且奪去無數人命──其中許多是餓死的農村人民,因為沒有足夠的人手收割作物。

 

大運河不只是運送糧食而已。作為統合國土的地理特徵,它既是有力的政治象徵,也是入侵者的戰略目標。1840年代初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英國人想箝制中國,於是占領位在大運河與長江交會處的鎮江,封鎖了往北京的漕運與稅賦。不出幾個星期,中國就投降了。

 

大運河也是文化通道。到大運河巡視水閘與堤防的皇帝會觀察並吸收當地文化。據說北京有兩大招牌特色就是這麼來的:一是來自山東的北京烤鴨,另一是來自安徽與湖北的京劇。仰賴大運河四處巡迴的戲班子對著碼頭祈福,詩人則因大運河而詩情迸發。唐代詩人張繼曾以河畔的寒山寺入詩,寫下「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名句。

 

以大運河為家的船民,在要價10萬美金的駁船上重現農村生活。每艘船上的船員人數都不多(通常只有一家人),和收割期的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了就把船一艘挨著一艘繫好。老朱的太太黃希玲現在站在船尾,她的兩個兒子都是在先前的駁船上出生的。她負責燒飯打掃,將小小的船艙打造成遮風蔽雨、抵擋日曬的窩。「男人說船只是討生活用的,但我們一輩子都在船上過,」她說。「有太多回憶了。」

 

老朱夫婦的大兒子朱強最近接手了他們的上一艘駁船。小兒子朱庚鵬今年19歲,外號小朱,現在在這艘新駁船上工作,老朱正在訓練他當船長。小朱很照顧我,會將他父親難懂的山東口音翻譯給我聽,並注意不讓我掉進水裡。他還在我的防水門上方用毛筆寫下「私人臥鋪」,為我的艙房增色不少。(在兩個空的油漆桶上鋪一塊木板,加一條被子,儲藏室就搖身變成了我的豪華客房。)

 

小朱的樣子不太像船民。他留著瀟灑的小鬍子,頂著永遠像剛睡醒的亂髮,身穿一件毛皮鑲邊的紫色外套,看起來跟中國省城裡的時髦小伙子沒什麼兩樣。他受過中學教育,駁船停在閘口時,都是由小朱上岸跟官員交涉。(老朱雖然才46歲,卻是文盲。)休息的時候,小朱似乎都在跟女朋友傳簡訊,她在濟寧的一家麵包店工作。他打算在結婚以後把她帶上船,一起住在位於船頭的房間裡。

 

「對她來說可能會很辛苦,因為她不是船民,」黃希玲說。「但她是個好姑娘。很勤快。」

 

船民很少放縱自己。他們都活得精打細算,一個家庭會致富還是會破產,就取決於這樣的算計。第一天結束時我就領悟到這一點。當時我正在跟老朱的同鄉鄭成芳聊天。我們的船繫在一起,於是我跳過去和他閒聊。我們看著老朱剛上過新漆、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船時,我說,這景色不是很美嗎?

 

「不不不,你不了解我們,」他衝口而出。「這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我們船民沒有船就活不下去。」

 

鄭先生陪我回到我們船上,跟老朱抽根煙,黃希玲則準備簡單的晚餐,有鹹魚、米飯、炒青菜。「你若要報導我們的事,就得知道點別的,」鄭先生說。「我們船民凡事只有接受的份兒。煤老板定價格,放貸的定利息,政府官員定各種費用。我們只能點頭,繼續埋頭幹活兒。」

 

這是船東之間不變的牢騷:跟田裡的農夫一樣,他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農民看天吃飯,船民面對的則是陰晴不定的官僚和難以預測的經濟。他們必須根據各種因素做出複雜的決定,從全球商品價格走勢到中國金融改革都要考慮進去。確實,鄭先生滔滔不絕的同時,老朱始終盯著關於中東與油價的電視新聞。「你怎麼看?」他問我,打斷了鄭先生的話。「油價會漲破一桶100美金嗎?鋼價呢?」

 

老朱借了一大筆錢。他的駁船負載量是1200公噸,但由於全球經濟不景氣,濟寧的煤炭中間商只能供應1100公噸。老朱從前一噸可以賣到70元人民幣,如今卻只能賣45元。這表示他這一趟的總收入是4萬9500元人民幣。柴油大概要花2萬4500元,運河的港務費則超過1萬元。此外還有各式罰金,從排放廢水到照明設備不合格都有。如果順利,他可以淨賺5000元。但這還沒扣除船貸利息。為了買船,老朱向高利貸借了84萬元,利息15%。光是這一趟,利息就高達1萬500元。整體而言,「魯-濟寧-貨3307號」的處女航大概會讓他賠個5000元。

 

不過老朱相信經濟衰退已經在2009年達到谷底,也是在這一年,他開始建造現在這艘船。他也相信鋼價會上漲,因此相較於以後造的船,他的船會顯得造價很便宜。他也認為煤價會回升。「我會賠個五年,之後就沒事了,」他信心滿滿地說,就像個看好全球經濟復甦而建立多頭部位的華爾街交易商。

 

兩星期的行程走到一半時,我們抵達揚州。船隻突突駛過彷彿用綠色顏料乾筆畫過的楊柳,以及點染著紫花、紅花與黃花的原野。正是唐朝詩人李白筆下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我跟老朱一起在駕駛艙裡坐了好幾個小時,看著田園風光逐漸被水泥高塔上新起的高架橋取代。

 

航過某個河灣時,老朱喚醒了我的白日夢。「那是舊的大運河,或者應該說是還剩下來的舊河段,」他說著指向一條大約五公尺寬的航道,從一座小島與河岸之間蜿蜒而過。曾經,大運河的河道是一連串曲折的彎道,南來北往的船隻必須呈之字形前進。大運河拓寬取直之後,這些彎道有的變成副航道,有的則變成牛軛湖。

 

「很辛苦的,我告訴你,」老朱嘶啞的聲音變得激動。「你四面八方都有船開過來,時時刻刻都得小心。」他是熟悉古運河的最後一代船民,知道哪裡有大大小小的漩渦,可以推動駁船──或造成船隻在沙洲擱淺。在我看來,大運河真正神奇的地方似乎不在於它本身的結構,而是在於船民,他們與水道的關係超越了一切變化。

 

那天晚上,我們停靠在揚州郊區。在唐朝和清初這兩個黃金時代,揚州就如同今日的上海。在現今繁榮的南方,財庫飽滿的地方政府美化了大運河並且從中獲利,想藉此促進觀光業與房地產開發。但美化也可能造成破壞:雖然揚州將濱水區變成一座公園,有修剪整齊的草坪和水泥涼亭,是擁擠的城市裡一片宜人的綠地,但改建工程卻把運河邊幾乎所有的建築都夷為平地。好幾世紀以來,大運河都是城市的心臟;如今它卻只是個背景。

 

更往南方的城市,例如鎮江、無錫、杭州,情況更糟糕。大運河依然通過杭州的工業中心,但除了優雅的拱宸橋以外,緊鄰著大運河的所有建築物──每一個古老的碼頭、倉庫、繫泊區──都被剷除了。「傳統上,我們都說大運河沿岸有18座大城,各有各的風味,」曾任杭州京杭大運河博物館副館長的周新華告訴我。「但現在它們全都一個樣:千人一面。」

 

2005年,地方上幾位著名的藝文界人士出面呼籲為具有歷史意義的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每個世代都希望下一代可以了解他們那一代,可以看到他們那一代的偉大建築,」合寫提議案的雕刻家朱炳仁在訪談中這麼告訴我。「但我們若將前人的作品都摧毀,後世又會怎麼看我們?」

 

第八天的黎明時分,我們向東轉入長江。高聳的遠洋船隻讓我們相形渺小,激起的餘波濺溼了我們的甲板。「長江就像高速公路,我們就像一台小車,所以要小心走、盡快離開,」老朱說。三天之內,我們就抵達了目的地:南通肥料廠。由於大雨的緣故,光是卸貨就花了四天,隨著起重機將煤鏟下船,船身也微微上升。接著老朱匆匆離開,沿著長江把船開回了運河上。

 

在揚州附近的小灣停泊一晚後,大家黎明即起,準備開船。小朱揉著惺忪的睡眼,鬆開船首的粗纜繩。老朱發動電動絞盤收錨。黃希玲解開船尾的纜繩,站在那兒監看。一股微弱的水流把我們帶離了楊柳岸,將船尾推進運河。駁船朝錯誤的方向滑出水面時,老朱從絞盤處走向駕駛艙,平靜地點燃一根煙,然後按下開關,雙柴油引擎又隆隆響起。

 

他幾乎頭也不回地將船掉頭駛入主航道,透過這樣的大膽之舉宣告:這條運河你們能走,我也可以。其他駁船不斷駛近中,他將船頭轉向上游。接著,張力十足地停頓了一秒之後,老朱將油門推到底。引擎猛衝,螺槳打進水面,青綠色的「魯-濟寧-貨3307號」在柔和的春光中熠熠生輝,加入了大運河上川流不息的船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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