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的勝利》(The Triumph of Seeds)一書的作者索爾‧韓森(Thor Hanson)在中美洲進行田野調查時,迷上了雨林巨木扁桃(almendro)的種子。這種樹的種子硬得像石頭,無論是拿鐵鎚敲、用鑿子鑿,都一樣不為所動。他不禁開始思考,種子究竟如何傳播、又如何形塑了人類的歷史?
他在華盛頓州的家中受訪,他也是當地的保育生物學家。他解釋了為什麼穀物和革命常常相伴相隨、為什麼烏干達人要在新婚夫妻頭上灑小米、為什麼種子是水力壓裂法的最佳拍檔、還有為什麼種子的未來竟會是這麼炙手可熱的話題。
這本書以你想用鐵鎚敲碎種子開始。結果你是緊張兮兮地敲開了,還是怎麼樣了呢?
[笑]我選的研究對象是扁桃這種奇特又迷人的中美洲樹木,這種樹也是當地的關鍵物種。它的果實就像是只有一顆種子的果莢,裡面是硬到不行的種子,靠蝙蝠傳播。蝙蝠採下果實之後,會帶到平常吃東西的地方去啃掉那層薄薄的果肉,然後把種子丟掉。接下來,囓齒動物和其他如刺豚鼠之類的動物,就會像松鼠那樣把種子貯藏起來。
我收集了一堆扁桃種子,帶回在大學裡的辦公室,最後才發現根本沒辦法把這堆要命的玩意兒打開。起先,我用的是鑿子和鐵鎚,到最後還用很重的東西去砸,可是這些種子真的是堅不可摧,無論你怎麼打、怎麼敲,它就是連條刮痕都沒有。
為什麼會有這麼難打開的種子啊?對植物來說,演化的第一要務不只是要製造種子,還要保護和傳播種子。所以扁桃種子才演化出這種硬到不行的種皮,讓囓齒動物幾乎沒辦法咬開。種子發展出五花八門的各種防禦機制,從很直截了當的硬殼、到可以保護種子的各類化學物質,真的是什麼都有。
激發你寫這本書的原因是什麼?你好像有個小幫手,是嗎?
我很早就開始對種子有興趣了。我有植物學碩士學位,而唸博士時則有一部分是在研究這種雨林樹木的種子。對於植物在生產和傳播下一代方面所採用的策略,我有學術方面的興趣,不過,確實有位小幫手啟發了我,讓我動手撰寫這本書。
還沒決定要不要寫書時,我的小兒子還在學走路,他一直都很迷種子、現在也還是很迷,那時候他總是把種子叫成「蟲子」。因為他還不會發「之」的音,所以決定用他會的音來代替。蜘蛛成了「出出」,手機成了「醜機」,種子就成了「蟲子」。他每天都會挖開切好的水果,把種子挑出來,然後大叫「蟲子」!最後他終於動搖了平衡,讓我像蟲一樣鑽研起種子[笑],認定這些小東西真的值得大書特書。
英國劇作家蕭伯納曾經說過「橡實的猛烈能量」,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他的靈感是來自於種子的承諾。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可以自我轉變、最後成為龐然大物,這樣的概念本身就有很深的寓意在裡面。蕭伯納這句名言是說,如果你種下一棵橡實,它可以爆發成一棵高聳的橡樹。但如果你種的是一隻綿羊,除了爛掉以外,什麼也不會發生。而我認為種子這樣的象徵已經深植在人類的文化之中,所以婚禮上才會用到種子,像是在新人頭上撒白米。羅馬人撒的是麥子、烏干達人則撒小米。有些地方的人撒的是杏仁,甚至棉花。這是生產力和再生的象徵,但也是分享農業知識的實際層面。
達爾文晚年著迷於種子的傳播方式,這和演化論有什麼關係呢?
達爾文有興趣的是植物和動物如何傳播到世界各地。他搭乘小獵犬號穿越過南美洲許多不同的生物區系,然後橫越太平洋、直抵澳洲。對他而言,在這趟旅行途中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個問題。看到那些植物和動物的分布模式,他當然會自問:這些生物為什麼會在那些地方?牠們是怎麼抵達的?這是他在加拉巴哥群島最早產生的疑問之一。
他最有興趣的是動物和地質學。他採集植物標本主要是為了幫家鄉英格蘭一位導師韓斯洛(Henslow)的忙,他也是達爾文的植物學教授。達爾文在研究加拉巴哥群島的鳥類時,辨識出當地鳥類和南美洲鳥類的關聯,然後他開始納悶,那些植物究竟如何傳播?又怎麼能越過數百哩的距離、從南美洲來到這些地方?
回到英格蘭之後,他展開了一連串的實驗,研究種子能否在鹹水中存活、落在土裡之後又會有什麼發展。這真的拓展了達爾文在植物方面的視野,後來他也寫了好幾本植物學主題的書。
禾草種子是大部分人會在這個季節拿來鋪草坪的東西,但你卻說種子「改變了人類歷史的發展。」怎麼說呢?
禾草的種子提供了人類飲食中絕大部分的卡路里組成,你大可說在人類努力的目標中,沒有什麼比栽種禾草更重要的了。世界各地的主要作物,像是稻米、燕麥、大麥、小米、高粱,都是禾本科植物的重要成員。它們產生的種子,提供了我們食物中的麥片粥、麵粉和麵包。它們真的就是生命的泉源。
直到非常晚近的時期,都還有村莊或家庭會栽種個別品系的作物。每當有人結婚,就會帶來自家作物、一起加入新家庭。但作物也會統一農業傳統。這樣的概念根深柢固在我們的文化中。基本上,根深柢固的意思就是「深植在內」。英文的culture源自拉丁文的cultura,意思是對植物的照顧。
穀物跟革命也有很悠久的關係。你看看人類的革命史──從羅馬帝國的殞落到法國大革命──這些時間點常常都是緊接在乾旱或穀物短缺時期之後。
最近幾年才發生的「阿拉伯之春」,就是緊跟在俄羅斯與歐洲的大規模旱災之後。埃及是全世界最大的小麥進口國之一,結果國內的小麥卻出現短缺,小麥價格一飛衝天,而埃及和突尼西亞都發生了糧食暴動。但顯然阿爾及利亞並沒有發生類似的革命。這個國家那一年都做了些什麼?他們投資了幾百萬美元進口小麥,讓人民可以填飽肚皮。
水力壓裂法是全世界都在關注的一種新科技,我很意外地發現,要不是有種子,這根本就做不到。
大眾應該是絕對沒辦法把石油工業和種子聯想在一起的。水力壓裂法會把一種液體灌入壓裂用的井,而這種液體的關鍵成分其實是一種產於印度北部、名為瓜爾豆(膠豆)的種子,要先磨碎之後再加進壓裂液體中。瓜爾豆非常會吸水,因為這種植物是在極端乾燥、彷彿沙漠般的氣候中演化出來的。瓜爾豆可以製成絕佳的增稠劑,也是壓裂液體的主要增稠成分。水力壓裂法大為風行後的一兩年內,瓜爾豆的價格暴漲了1000%到1500%。印度北部的農民本來只會拿這種作物來餵牲口,現在卻突然可以賣出天價,他們的生活水準也跟著突飛猛進了。
現代遺傳學之父孟德爾曾經花了很多年進行著名的蜿豆雜交實驗。你也嘗試複製這項壯舉,是嗎?
現代遺傳學之父因為研究種子而有了重大突破,我對這點非常有興趣。他可能什麼都鑽研過了,但真正讓他有重大突破的,還是關於豌豆的研究。我覺得這真的說明了我們和種子在文化上的連結是多麼深遠。孟德爾的實驗持續了八年,所以我決定要試作、複製其中一小部分。
我取得了一些古老的豌豆品種,包括表皮有皺褶和表皮光滑的,並按照孟德爾的方式繁殖了幾個世代,直到可以像他一樣看到顯性與隱性的特徵表現。孟德爾的遺傳研究讓他判斷出特徵是以不連續的單位傳遞到下一代,也就是基因,雖然那個時候還沒有「基因」這個字。
品種保留組織提供了大眾和自己家族歷史連結的機會,這是如何運作的呢?
品種保留交流會是非常棒的團體,由一對夫婦在1970年代成立。開始時他們只是刊登了小小的廣告,想蒐集不同品系的蔬菜種子,並希望大眾可以分享。過去1萬多年的農耕生活,其實讓人類培育出非常多采多姿的各類蔬菜,但在最近100年來,這樣的多樣化已經大幅下滑。我們越來越依賴少數幾種商業品系作物。結果,不管是番茄、包心菜還是玉米,幾乎所有作物的品系多樣性都降低了很多,而品種保留交流會則努力要使這些品系在大眾的院子裡繼續存活下去。
種子也可以當作武器。請和我們聊聊你所謂的「冷戰時期最有名的暗殺行動」。
這真的是個很不可思議的故事。1978年,倫敦的滑鐵盧橋發生了一起命案。有一位保加利亞異議分子喬治‧馬可夫,被人用雨傘尖端在腿後面刺了一下。起先,當局根本查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麼死的,他看起來像中毒,但沒人找得到證據,直到另一位異議份子在巴黎遭到了類似攻擊。但另外那個人沒死,醫生還從他的背上取出一顆很小的彈丸。
他們很快就把範圍縮小到一種種子毒素,精確來說是蓖麻毒素,是從蓖麻籽萃取出來的。這種毒素能迅速致人於死,速度快到連讓身體產生抗體、抵抗毒素的機會都沒有。結果,蓖麻毒素還一直被用於恐怖攻擊。
這本書以你所謂的「關於種子未來的激烈爭議」作結,請問是怎麼一回事?
基因改造作物就是GMO,而基改作物爭議的焦點就是種子。當我在讀這些故事的時候,不得不問問我自己:為什麼爭議的重點會集中在種子上面?遺傳實驗室研發出各式各樣的東西,包括無毛雞、還有可以生產蜘蛛絲的山羊。但大眾認為必須團結起來加以捍衛的東西卻是種子,這是非常發人深省的事。我認為這充分表達了我們和種子之間深刻的文化連結。
在改變種子的基因組成和種子專利方面有很多爭議,所以農夫再也不能保留自己的種子、或自己進行品種選育,而只能緊守著少數幾種改造過的作物種子。然而,基因改造不過是人類發明的一長串技術裡新加入的一項。我們發明了許多神奇的東西,從核能到無人機,而我們正努力要與這些技術和平共處,接下來則必須決定該如何善加運用這些技術。
此段訪談經過編輯與精簡。
撰文、主持書訊:Simon Worrall, National Geographic
編譯:鍾慧元
在Twitter上關注作者Simon Worrall,或是他的網站:simonworrallauthor.com